家乡的老井

      在小镇江南，如今仅存的能体现其千年高寿的古迹，除了4处老码头，3株老树，2条老巷，就剩下那口老井了。

老井与小镇同龄，座落在小镇后垅里，何人修建已无从查考，只留下一个“凉水井”的地名。据小镇大族王氏族谱记载：“凉水井”原名“龙口里”，为避袁世凯洪宪帝之讳，才改为“凉水井”。这口井也的确有真龙之气。一是四季不涸。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湖南辛酉大旱，资水断流，河道可步行而过，而老井水位不降，泉流如滚。二是通悟佛性。井水冬暖夏凉，清冽甘甜。最令人称奇的是，老井还通佛性。据说先后有数人投井自尽，但都不沉底，头部均浮在水面上。因此，在离井台不远的地方，有信士还立了一座高约1米的微型龙王庙，每年春节、二月初二、端午节、六月初三都有人前去祭祀。

我读书时，每天上学都从老井边经过，目睹“凉水井”人的吃喝洗刷、起居饮食，都离不开老井的水，见证了一位温柔而任劳任怨的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养育和滋润了多少代人，生生不息。那时，只知道用一根绳子拴着铁桶、木桶之类的容器扔进老井的水中，双手抓住打结的绳头，两边一晃，一把一把地向上用力收紧绳索，慢慢地将颤悠悠如玉露的一泓清冽的水拎上井台，阳光一照，水面粼光四射，仿佛是上天投下来的无数颗珍珠浮出水面。如今，每当我念及老井，总会惦记起井水甘醇甜美清心爽口的滋味，总会回想起那个用青石砌而成的有大方桌那么大的井台。

记忆中的井台斑驳古旧，一根根绳索的打磨刻下了时光的印记，色泽幽暗的青苔剥蚀了它的容颜。那情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位饱经风霜的老母亲，独坐于巷口，迎来晨光，送走暮阳，在春暖冬寒中翘首盼望游子的归来。多少年来，老井一直浸润着我绵绵思绪里的故土情结，年久日长，愈加馨郁，乡恋切切，回味悠长。

记得老井边上，长着一棵不知名的老树，树身虽已百孔千疮，但伟硕挺拔，蓊蓊郁郁，枝叶葳蕤，树影婆婆。阳春三月，树上开满许多粉白色的小花，一簇簇、一丛丛粉如雪、洁如云，太阳一照，层层叠叠的花瓣如云似霞，艳丽灼耀，香气扑鼻，沁人心脾。粉色的小花倒映在如镜的井水中，恍如轻盈的薄绸漂浮在水面，透出几分诱人的神秘。那时，大人最怕我们这些小孩子去井台玩，尤其怕我们伸着脖子朝井里观望，唯恐一不小心掉下去。但我们路过老井，总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总喜欢趴在井台上，欲一探井中玄秘。几张稚气的小脸伴着粉色的小花倒映在井水中，与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有时，我们还不停的大声喊：“喂～喂～”，井中即刻响起了“嗡～嗡～”的回声，这声音仿佛摇漾着游子思乡的低吟，又像是耄耋老人历经世事变故悲欢离合后的叹息。那些挑水的小媳妇大姑娘，借打水之机，把自己的脸微微向井口靠拢，默默欣赏自己的俊俏模样，那自恋羞涩之情也历历在目。

那时，小镇人过日子，少不了洗洗刷刷，老井无疑成了小镇最聚人气的地方。男人用吊桶打水，女人在井边洗衣，双手就着搓衣板揉出一大堆肥皂泡沫，东家长西家短，唠唠叨叨没完。尤其是盛夏的傍晚，在似火骄阳下煎熬了一天的人们都聚集在井边冲凉，怡神解乏，嘣嚓～嘣嚓的打水声不绝于耳。男人们只穿条短裤，小孩子干脆光着屁股，一桶桶清凉透彻的井水从头往下冲倒，凉入筋骨，舒坦惬意，顿觉暑气烟散。女人们自然是挑着井水回家冲凉的。夕阳下，挑着水桶留下的一个个苗条健美的身影与刚刚洒落井水的一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构成了一道绝美的图画。有些顽皮的小孩子，冷不丁往姑娘的身上泼一桶水，身穿单薄衬衫的湿淋淋的胸口上，顿时凸显出两颗杨梅般鲜红的乳头来，羞得姑娘满脸通红，急忙丢下正在洗涤的衣裳，双手护住丰满的前胸狼狈逃窜，身后，一阵畅快的嬉笑声经久不息。

井水似乎通晓人意。艳阳三伏，井水清凉消暑；数九寒冬，井水温热暖人。其实，在小镇人眼中，老井如同知寒问暖的爹娘，哺育我们，惠泽我们，陪伴我们走过风花雪月，似水流年。难怪居民如此爱惜老井，平时，只要井里飘进几根稻草，几片落叶，就会有人自觉打捞上来。如果井壁起了青苔，长了杂草，井底堆积了淤泥杂物，便会有几个壮劳力自发下井清淘干净，并撒上熟石灰消毒，让老井纯净如初。

老井有灵。据老辈人相传小镇历史上曾屡次遭遇旱灾，河沟都干涸见底，唯独老井不涸，反到水涨几分，其原因据说是老井水脉与洞庭湖相通，有洞庭龙王护佑。老井有魂，它仿佛是长在小镇的洞察秋毫的明眸，目睹着小镇的沧桑变迁，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帮助小镇人洗去岁月的尘埃和世事的伤痛，照见一个清晰的明天，一张喜悦的笑脸。不信，有风无风的时候，去看看老井，井内波光粼粼，亦如慈母般含情脉脉。

那天夜晚，我挑灯夜读，偶见“背井离乡”这个成语。暗想，为何人们离开故乡叫做“背井”呢？查阅《百度百科》，方知：西周古制八家为井。原来，这井，便是老家，便是故乡啊！怪不得从古至今，外出飘泊的人都会用“背井离乡”来形容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可见，游子心中的乡愁，便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便是那碗乡情满满的老井水。如今，家家户户虽然早已用上了自来水，但人们依然忘不了老井，依然用井水煮饭泡茶，浇花养草。他们说：“还是老井的水养人”。老井，是小镇的摇篮，是故乡的胎记，井中的每一滴水，都氤氲着祖先的汗水和亲人的期盼。

母亲生日那天，我又回到了小镇，又来到了老井边。我默默站在井台前，俯瞰井里，风乍起，吹皱了水里的天空，只可惜，再也找不到自己当年的倒影。

一眼老井

一片残影

那些刻进牌坊石碑里的阴阳文字

能否找齐当年修井的人

飞鸟南归

田地和村落寂静得难以言表

远离嚣喧的驿站

古树下

看不见人影的来来往往

那座井台与龙王庙

隐现斑驳的梦境

时间深处

它们在等故事返回千年

隐在小镇深处的老井，如一眼肚脐

陷入小镇的腹部

一根烟囱，指向天空

老井和烟囱，一对孪生的兄弟

连着大地的血管，通着蓝天的肺叶

他们，都是小镇的命脉

多少代了

老井在长深，炊烟在长高，小镇在长大

一夜的风，吹过

井水瘦了

炊烟瘦了

小镇瘦了

那井底的明月

何时瘦成了一张

冷冷的弓

一声咳嗽，小镇将一口殷红

射入长空，化作一群流星奔向远方

去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