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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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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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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病房

301病房

2019年5月23日 星期四晴

早上七点不到,我推着行李箱,住进了五官科的病房。

被鼻炎困扰了多年。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捂着鼻子去卫生间漱鼻子。稍微迟一些,清水鼻涕就会顺流而下。

从室外进到开着空调的室内,第一反应就是先打两个喷嚏,比最先进的温感仪灵敏度都高。

医院检查说是鼻中隔偏曲引起的。就像诗里说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吸进呼出的空气,到了这儿,得先打个旋涡,转一圈。久而久之,鼻腔缺水、干燥,炎症也就水到渠成了。早就想一刀开了它,却总是没有时间。这次,刚好有几天空档,赶紧联系了医院的朋友,安排手术。

我的床位在301的三号床。我进去的时候,里面没人。只有一号床上散着一床被子。

护士很快铺好了床位。我刚安置好随身物品,护士又送来了一摞检查单子。

我拿着单子一项一项去做检查——抽血、B超、胸片、心电图……

一圈忙活下来,已经快九点了。回到病房,一床躺着一个黝黑的中年人在打吊针。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玩手机。

我把床头摇上一些,躺到床上看电视。不一会儿,护士过来给我扎针、吊水。

药水一滴、一滴地滴着,电视机播放着无聊的肥皂剧,我有些昏昏欲睡。

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查房。捞起一床的裤管看了看,站在床前问话:“今天第几天了?”

“三天”

“先保守治疗吧。看看效果,不行就要准备手术”。

边上的姑娘答话:“他天天去钓鱼。昨天吊完了水,还去钓鱼的。”

“可不能去钓鱼了,已经化脓了。要把腿搁高一点静养。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开二次刀了。哎,你在哪钓鱼的?”

“在得胜湖那边钓。今天不去了,等腿好了再去。”

“那边鱼多吗?”

“鱼多,钓鱼的也多”

医生走了,我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一床:“你是哪里的问题?”

那个女孩回答我:“我爸去年把腿摔断了,打了钢板。今年拆了钢板,他又天天去钓鱼,里面发炎化脓了。”

“这不是五官科的病房吗?五官科也看骨头?”

“科病房满了,就把我们送到这边来了。”

“哦,我说呢。我还以为进错病房了。”

“我爸就是作。去年就是钓鱼才把腿摔断的,还不吸取教训。钢板刚拆,就去钓鱼。现在又要开一刀。”

“我就这点爱好,你不要见谁跟谁说。”

被自己姑娘训斥,一床脸上有点挂不住。

那姑娘可不管他:“谁让你自己不注意保养的。”

语气里有些嗔怪,还有些女儿家的霸道。看得出,是个心无城府、伶牙俐齿的丫头。一床不吱声了,乖乖地看电视。

姑娘拿来一个靠枕,把一床的伤腿垫了起来。

一床吊完水,女儿扶着他回去了。他家就住在附近,每天到医院来打点滴。

人真是个贱东西。天天上班也不觉着困,躺在床上看电视,倒觉得眼皮直打架。整个下午,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

迷迷糊糊地感觉呼啦啦来了不少人。我也懒得睁眼看。

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咋呼:“姑父,医生说了。你现在这种情况,评残肯定是评不上了。现在要做手术,做了手术,你回家要坚持锻炼。不能天天躺在床上。姑妈,不是我说你,姑父就是被你惯坏了。医生已经说了,他这种情况可以走路。你天天服侍他在床上,他肯定不想锻炼了。大龙,你爸爸现在一定要做手术。钱,你不要担心,我帮你想办法。”

一个老年女人接茬,声音特别响:“他瘫在床上七年了。在床上吃,在床上拉。我还种了八亩地,马上要收菜籽、收大麦了。儿子要上班。哪有功夫给他开刀?”

大龙是个三十多的年轻人,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本来是回来给他评残的,怎么变成住院了。”

“大龙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是找马主任评残的。马主任说了,姑父这种情况评不了残,建议住院手术置换股骨头。马主任不比你懂啊?你不要担心钱,钱我帮你想办法。”

“钱我们自己想办法。”

“那就做手术吧。不能不给姑父看病呀。你说是吧,马主任?”

我睁眼看了看新来的二床,是个干瘪的老头。大概是一个人卧床久了,老头不肯老老实实躺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支着病床,伸着个秃瓢一样的脑袋乱转。谁说话就盯着谁看,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

那个说话颐指气使的中年女人把一摞检查单递给大龙:“你明天带姑父先做检查,检查好了就做手术”

中年女人走了,病房里安静了许多。还有几个隔壁病房的陪床家属在看热闹。

老年女人坐在二床对面的椅子上,开始向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介绍:“我家老头子股骨头坏死,以前换了一个,花了三四万。后来另一条腿也坏了,就躺在床上。七年了,我天天服侍他。人家说,老头子可以申请残疾人补助。我们就带他来评残。我们农村人,两眼瞎。请我娘家侄媳妇找人帮忙。残没有评到,要我们住院做手术。你说,现在就要农忙了,哪有功夫来医院。我家两个儿子在无锡上班,儿子要上班呐,哪有功夫蹲在医院?”

大龙从外边走了进来,对二床说:“你做手术,美芳说钱由她想办法。你又不是没儿子,要她想什么办法?她想办法了,我们还是要还她钱。本来请她找人评残的,现在变成住院、做手术了。你说说,到底怎么弄?”

二床还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对大龙的话未置可否。大龙妈妈着急了:“住什么院?做什么手术?回家!哪有功夫在医院服侍他。你还要上班,我家里还有八亩地。”

“你声音小点!你自己聋,别人又不聋。你说回家就回家啦?住院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去退。又不是卖给医院了。”

“现在医生都下班了,出院也办不了。”

“你这个死不掉的老东西,害人啊。”

大龙妈妈手指着二床老头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声音依然炸雷一样,往人耳朵里钻。

我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起床出去吃饭。

吃过饭,我在医院外转了两圈。等我回到病房时,大龙睡在一床,他妈妈把椅子放下来变成一张陪护床,盖着从医院租了被子,也已经睡着了。只有二床老头支棱着脑袋,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

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午后阴有阵雨

五点钟,准时醒了。

大龙妈妈已经起床,大龙还在睡觉,二床大龙爸爸正撑着脑袋在看电视。他好像不知道病床可以调节,一直是用两只麻杆一样的瘦胳膊撑在病床上,拗起脑袋,四处张望。像极了一只从深山老林被带到闹市的猴子,眼神里满满的好奇。

夜班护士交班前给我打了一针,让我不要离开病房,上班后等候通知去做手术。

妻是乘最早一班公交赶来的。她在单位是个小负责人,这两天生产线刚上一道新品,走不开。我本来不让她过来,准备在医院找个护工照看一两天就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可妻不同意,说什么也要来医院照顾我。

手术前,医院的朋友和弟弟也赶到了病房。九点钟,他们一起把我送到了手术室。

躺到手术台上,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听凭医生给我打麻药,拿手术刀割开皮肉,用锤子、錾子在鼻中隔的骨头上又是凿、又是剪,不时还拿一只电钻在骨头上滋滋嘎嘎地磨……

因为是局麻,我清楚地感觉到在我鼻腔里的一切动作,听到医生的每一句对话。也能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们的一两句提问。只是嘴无法自由地张合,只能张开一点,假装樱桃小口,混沌着往外吐字。

手术很顺利,一个小时我就出来了。妻和弟弟坐在手术室外等着。我出了刀房,径直往病房走。妻在后面一路小跑:“你慢点,等等我。”

护士很快给我吊上了点滴。

一床在吊水,大龙妈妈在对着一床的女儿耳语。大概耳朵不好的人,都以为别人也是聋子。哪里是什么悄悄话,分明是一场演讲:“现在的医院不得了。我们昨天是来评残的,哄我们住院。儿子要上班,我家里还有八亩田。哪有功夫住院?儿子交了两千块钱押金,今天上班就不肯退了。说单子开好了,要做检查。他都瘫在床上七年了,做什么检查?这不是强盗吗?我要去找院长退钱,儿子又不肯我去。都是这个死不掉的老东西害人……”

大龙妈妈话题又回到了大龙爸爸身上。

二床正伸着脑袋,好奇地盯着我的鼻子在研究。可能,他没有看见过撑得这么大的鼻子吧。我鼻腔里塞满了海绵,鼻子撑得像两瓣裂开的榴莲。

大龙从外面进来,俯在二床床头:“早上检查也都做过了。我刚刚给二龙打了电话,他说了,如果做手术,他最多只能出五千。他出五千,我也出五千。你说怎么弄?”

一床的女儿说话了:“一万怎么够?我爸放个钢板还花了三万多。你这个置换股骨头,肯定要比上钢板贵呀。”

大龙妈妈连忙说:“七年前换那条腿就花了三四万,现在肯定不止了。不看了,看了干什么。换了,他也是瘫在床上。两个儿子才在无锡买了房,哪有钱给他换腿子?不看,不看!收拾东西回家。”

“你们不给他换,他肯定瘫在床上啊。”

一床女儿突然冒出来的话,病房里瞬间就安静了。气氛一时很诡异。

过了一会儿,大龙对二床说:“我们不是不给你换。现在都忙,你先回家锻炼。你现在八十斤都没有,医生也不敢给你做手术呀。回去把身体养好了,等秋后麦种下去,再来做手术。怎么样?”

大龙妈妈突然间发飙了:“你咋不早点死掉的?瘫在床上七年,害人。我天天服侍你。现在儿子要上班,我家里还有八亩田。要收菜籽、要收大麦、收小麦,还要栽秧、种黄豆。你倒好,往医院里一瘫。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两千块钱,我不怕他少掉了。这哪是医院,是黑店啊……”

大龙声音也高了:“你要回去,你回去。早上做了检查,不等把报告拿出来,怎么回去?”

“我就走,随他在医院里是死是活。我家里还有八亩田……”

大龙妈妈拎起早就收好的包,挤开病房门口围着的一大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妻要把我的情况告诉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我摆摆手制止了她。孩子要回来吧,我们舍不得她来回折腾。万一孩子工作忙顾不上,我们又会觉得闹心。

大概是麻醉过了,鼻子里好像有几只蚂蚁在噬咬,又酸又麻。张着嘴呼吸很不是滋味,嘴唇和喉咙干干的。妻不时用棉签给我润一润,才好受些。

中午,我无法吃饭,妻让我喝牛奶。一口咽下去,牛奶在口腔里转圈。一半进了食道,还有一半在喉头和耳道里乱窜。似乎要从耳朵里喷出来。不由得想起用酒瓶灌水来。把空酒瓶摁到水面灌水时,一定要在瓶口留出一点空隙,水才能顺利地流进瓶里。如果全都摁到水面下,虽然也可以进水,却会冒出好多气泡,在水面上噼噼啪啪地爆裂。

做任何事都得留有余地、留有退路。哪怕是好像无关紧要的鼻腔通气。虽然用嘴一样可以呼吸,果真把它堵死了,吞咽这样的小事,也会变成一种折磨。

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着。好像窗外下雨了,滴滴答答的。

好像侄女放学后来过。

好像又进来人了,住在我左手的四床。

2019年5月25日 星期六 晴

麻醉真不是个好东西。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记不清了。

还好,生物钟还没乱。五点我又准时醒了。妻睡在陪护床上,显然没有睡踏实。见我醒了,赶紧起身给我端水。

我喝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依然感觉要从两边耳朵里冒出来。我去卫生间小便、洗漱。看见镜子里的鼻子肿得发亮,塞在鼻腔里的海绵渗出暗红色的血水。

二床的老头好像永远不要休息,支着胳膊,拗着脑袋,还在看电视。

大龙还在一床睡觉。

四床躺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醒了。紧咬着嘴唇,好像在忍受着什么。

妻去外面的小饭店买来一碗稀饭,我喝了两口。感觉口腔里喷得到处都是,不肯再喝。妻只好让我喝了一瓶牛奶。

妻帮我把床摇好,我斜躺着。

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高高瘦瘦的,满脸倦容,背着个硕大的包。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绑着马尾、戴一副圆框眼镜,捧着两只透明的塑料饭盒。

两人径直来到四床。女孩摇床,女人小心地搬动男人的腿,扶着他坐好。男人从裤管里露出一截畸形的腿来,僵硬而干瘪。女人打开病床上的小饭桌,男人开始吃早饭。

女人进到卫生间里打电话:“**总,你早!我是***,昨天晚上太迟了,我没有打扰你休息。我想请一个月假……实在不行,我,我就辞职吧……我老公昨晚腿摔断了。嗯,他本来就是个残疾人。晚上加班回家时摔了一跤,嗯,骨头断了,要做手术、上钢板,我要留在医院照顾他……谢谢你!我老公能自理我就回去上班,谢谢你!”

那个小女孩站在四床面前,两眼盯着他的腿。圆圆的眼镜后面,蓄满了眼泪。

四床吃好早饭,女孩麻利地收拾了。扶着四床躺好。

四床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燕子,去上学吧。”

小女孩点点头:“爸,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不用来了,你妈妈在这儿。你晚上一个人在家,作业做完早点睡。早饭就在路上买了吃。”

“家里有面条,我会下面条。”

上班后,大龙去办理了出院手续。用轮椅把二床拉走了。

可能昨天我一直昏沉沉的,没有太留意二床。今天想起来,从他被人送进医院,到大龙推着他去检查,到今天出院,我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在说。

村里人说他可以评残、侄媳妇请的马主任说他要做手术、老伴说他躺了七年、大龙说弟兄俩秋后给他换股骨头……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有发表意见。

也许从七年前另一条腿坏死,他躺在床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否则怎么会七年后才想起来进医院呢?他心里很清楚,这次不是来做手术的,是来评残的。村里人说,评了残就有补助。

至于怎么会阴差阳错进了医院。他很清楚,只不过是侄媳妇不想让马主任看到——她有个不给老人看病的亲戚。否则,怎么会说要帮忙筹钱呢。帮忙筹钱,就是侄媳妇在马主任面前一张仗义疏财的脸面。马主任走了,侄媳妇再也没有出现过。

儿子的承诺,更不可信。一万块钱能做什么?他们知道置换股骨头的价格。七年前就知道。如果大龙和二龙愿意出钱,何必自己要在床上躺上七年。七年的时间,多少手术都做完了。

只有老伴的话是实在的。虽然她口口声声骂自己老不死。但过去的七年里,的的确确是她在照顾自己。再说,她还种了八亩地。她舍不得刚刚在无锡买了房的两个儿子,大概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这样。宁可自己累死累活,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轻轻松松。既然舍不得孩子,只能舍了老伴了。

人性,是最不能考验的东西。轻易不要去自寻烦恼。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样。孩子有孩子的生活,不要去打扰,只在一旁看着就好。在孩子年幼时付出,也要学会在孩子成年后得体地退出。有句话说得对——要孩子是为了付出和欣赏。绝不是为了自己曾经的付出,在孩子身上收取高额的回报。如果那样,一切就都变了味。况且,就算你想收,收得回来吗?

既然是这样,说什么呢?还不如趁着难得的放风,看看外面的世界。看完了,回去接着面对那七年未变的床和房间吧。

三张病床都吊上了点滴。一床的女孩问四床的女人:“阿姨,叔叔腿怎么啦?”

四床的女人坐在床边。用手拢了拢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我家老公是小儿麻痹症,在福利厂上班。昨晚加班,回家时下雨。他开的残疾车,雨披上积了雨水。他用手想把积水戽掉,结果车翻了。刚好把腿别在路牙子上,骨头断了。”

女人开始用粗糙的手抹眼泪。四床伸手从床头柜上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妻子:“怪我自己不小心。”

“你多疼啊。”

“没事,忍忍就过去了。今年我们要白干了。”

“钱要了干什么?只要你好好的,白干就白干。等你好了,我们再回去上班。”

“嗯,好了我就去上班。把燕子上大学的钱挣出来。这些天燕子放学没人照顾了。”

一床的小姑娘和妻的眼睛都红了。我们看着四床夫妻两个,谁都没有说话。

中午弟媳妇送来了黑鱼汤,医院的朋友也让食堂做了一份。可我实在吃不了,不敢咀嚼。牙一动,鼻子也跟着动。喝了两口鱼汤,不知其味,摆摆手让妻端走了。

2019年5月26日 星期日 阴有阵雨

上班后,主治医生给我抽掉了鼻腔内一半的填充物,软软地塞了两块纱布。感觉没有那么涨了,鼻腔依然堵塞着。

骨科医生查房,对一床说:“化脓目前吸收良好。按这样发展,你可以少挨一刀了。”

“那太好了。我天天看着我爸,不准他去钓鱼。”

一床的女孩有些兴奋,还有些小得意。

一床和医生都笑了。

四床的腿肿得厉害。四床的女人问医生能不能早点手术。

医生说要挂几天水才能手术。

四床的女人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抓住四床的手。好像那样,就可以分担一些疼痛。

虽然躺在床上啥都不干,消耗应该不大。可我的消化系统依然在正常工作。两天没有正常饮食,真是感觉饿了。

中午妻到饭店烧了个鸡块,炒了两盘素菜。我用鸡汤泡了一碗饭,不敢咀嚼,草草咽了下去。总算把肚子混了个饱。

下午来了几拨得到消息的朋友和同学,提着花篮水果。站在病房里小声说话。我和他们摆摆手,表示招呼。主要是因为鼻腔塞着,说话声显得小而虚。我不想他们看到这一面。干脆就不说话。

他们谈论晚上在文正学校举办《文正之夜》大型文艺晚会的事。说中国文联的艺术家们明星云集,值得一看。我发现妻有些心动。建议她和朋友一起去看,我可以自理。

不久,老同学送来两张VIP的晚会票。

下午没有吊针要打。四床的女人回了一趟家,到晚上回来时,端着一锅煨好的老母鸡汤。用小碗盛了,让四床坐在床上吃。

女人告诉男人:“我给燕子做了几个菜,放在冰箱里。给她留了纸条,叫她用微波炉热了吃。”

男人停下手里的汤勺,看着女人认真地说:“辛苦你了。”

女人抿了抿嘴:“我有什么辛苦的。你遭罪了。我也不能替你疼。”

我一直以为——结婚多年以后,男人和女人之间,只要眼神和手势就可以沟通了。那些你辛苦、你遭罪的话,只适合在谈恋爱的时候说。我有时候甚至和妻一起看一晚上的电视,也没有一句话。

现在,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女,就在我的眼前,说着这样的话,我却听不出半点肉麻。他们说得那么自然,我听得那么美好。

下班前,二床又进来一位。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坐着轮椅。身后跟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年轻人的两条腿和魁梧的上半身很不相称,软软地垂在空荡荡的裤管里。上床的时候,老头把轮椅贴到病床一侧,熟练地拉上手刹。老太太把年轻人的两条腿先搬上床,年轻人用双手撑着轮椅,往病床上挪。

四床示意自己的女人过去帮忙,女人过去帮忙抵住轮椅。老头腾出手来抱住年轻人的上半身,把年轻人抱到病床上躺好。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

晚饭以后,我打开床头灯,看周大新的小说——《曲终 人在》。

我左手的四床夫妻俩在看电视。

二床的老头坐在我的右侧看电视。那个白头发的老妇人搬张塑料凳,坐在二床的右侧。老妇人两只手搬过年轻人的一条腿,轻轻地按摩。她两眼盯着电视机,手却一直没有停。看得出,她已经很熟练这一手法和程序了。二床的年轻人半躺着玩手机。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手机,既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他的父母。显然,他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心安理得。

我感觉鼻腔里蓄满了粘液,吸不进去,流不出来。

鼻梁像是漂浮在一汪粘乎乎的液体里,很难受。

2019年5月27日 星期一 晴

天空总算放晴了,我看见窗外天蓝如洗。

鼻子夜里没有渗血,也消肿了许多。

上班后,主治医师过来帮我彻底抽掉了鼻腔里填充的海绵。带着甜味的气流直冲脑门,我深吸了一口——真爽。

我不喜欢那些无病呻吟的人生思考。当两股清新的空气顺畅地吸进我的肺部时,我的确想起了裴多菲的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虽然一点也不搭调。可我当时真的就觉得,有了这一口顺畅的呼吸,这几天遭的罪,都是值得的。

我终于可以喝水了,不再担心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

我终于可以吃饭了,可以肆意咀嚼、品味,不必囫囵吞下。

虽然只是生命中最基本、最简单的要求。如果把鼻子塞上,这些,都无法满足。

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哪怕仅仅是自由的呼吸。所有生活的馈赠,都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珍宝。

我让妻先回单位了。这边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了。

四张床都吊上了点滴瓶。

一床的小姑娘问二床老妇人:“奶奶,这个叔叔怎么啦?”

老妇人的双手在二床的腿上按摩:“我儿子原先是驾驶员,几年前得了骨髓炎,两条腿都废了。”

“他老婆怎么不照顾他?”

小姑娘也问出了我的疑问——小伙子一表人才,有固定职业,怎么没有看见他妻子呢?

“儿子瘫了,儿媳妇服侍了半年,跑了。”

“离婚了?”

“不怪人家,他这个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一眼望不到头呀。哪个年轻人有耐心服侍他?”

老妇人语气很平静,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四床的女人说:“您老真了不起。这么个大个子,瘫了几年没有褥疮,身体还这么好,真不容易。”

“我负责给他按摩,老头子负责做饭。自己的孩子,我们不管,谁管?两条腿都瘫了,饭也不得到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家饿死呀。”

“那你们这次住院来干什么?”

“我们半年来住一次院,主要是来康复训练,医院里有设备,再开些药。住院的费用报销高些。”

老头九点左右,拎着几个饭盒出去了,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捧着一摞装满了饭菜的饭盒,有荤有素、有饭有汤。

老头是到菜场买了菜,在医院食堂加工区自己做的。他已经稔熟了医院里的一切。

一床打完吊针,小姑娘领着她爸回去了,她的电瓶车就停在医院停车场。

下午,老两口把二床搬到轮椅上,拉着他去做了一个小时康复。回来后,老妇人一直坐在床边上给儿子按摩双腿。四床的女人默默地坐在床边。

又来了两个朋友探望。我不能抽烟、不能喝酒,只好约他们康复后陪他们喝酒。

《曲终 人在》已经看了一多半。周大新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多年以前就给这个社会搭过了脉。早就看出了社会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干部的腐败问题、执法者的权力制约问题、中美贸易争端、钓鱼岛和台湾问题……今天的社会,正按照他预测的那样,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和变革。

这一天,真好。

2019年5月28日 星期二 晴

昨夜睡得真好!

五点钟我准时起床。换下睡衣,洗漱完毕。把被子叠好。

二床的两位老人和四床的女人随即也都起床了。看得出,都是平时在家养成的习惯。

我走出病房,来到医院外面。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和车都很少。空气里有一股久违的清新。

我在一家做早市的小饭店坐了下来,要了一碗馄饨。自由咀嚼、自由呼吸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到病房,二床的老爷子已经做好了早饭。一家人正围坐在二床的小饭桌旁吃早饭。

那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也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方便袋,袋里有两只茶叶蛋。小女孩把茶叶蛋剥好了,放在四床面前的小盘子里。

四床和二床的早饭一样,都是米粥配小咸菜。外加包子油条。

四床把堆着包子、油条和两只鸡蛋的盘子推到小姑娘这边:“燕子,再吃个包子。”

“我吃过了,这个茶叶蛋是给你买的。”

这个世界上,放弃责任可以有成千上万的理由。而坚守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如果不是白色的床单、蓝色的墙裙。谁也不会看出这是一间病房。完全是个普通的四合院,一个充满温馨和爱的普通早晨。

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我坐到椅子上看书。我要在回家之前把《曲终 人在》看完。

医院上班了。主治医师查看了我的情况,告诉我:“可以出院回家休养,注意连续三周复诊。”

我到药房领了药,到结算室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病房时,一床、二床、四床都已经吊上了点滴。

一床和四床在看电视,二床和一床的小姑娘在玩手机。二床老爷子去买菜了,四床的女人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二床的老妇人依然坐在儿子床边给他按摩。

我拿出手机,向每一个来医院探望的朋友和同学道谢、道别。

给在外地上班的女儿发了个微信。告诉她,我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已经出院了。让她不要担心。

我把床头柜和储物柜里的东西都收到行李箱里。医院的朋友也来了,她要送我出院。

我对病房里的人说:我走了以后,301就成了真正的骨科病房了。祝你们早日健康!

所有人都向我报以善意的微笑和祝福。一床的小姑娘对我摇了摇手机:“叔叔你开的鼻中隔,本来也属于骨科。现在你出院了,真好!医生说我爸再吊几天点滴,也就可以出院了。”

我也对她摆了摆手:“等你爸出了院,你还要继续看着他。要等完全康复了,才能放他去钓鱼。”

小姑娘和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2019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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