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嗲嗲
红嗲嗲是我爷爷,袁公茂宏府君。
爷爷和善且迷信,成天笑眯眯的。极其忌讳病呀死呀之类不吉利的话。
那年清明,爷爷循例领着我和弟弟妹妹去祖茔祭祖。
高祖生两子,一白一黑。白的粉白如玉,怎么都晒不黑。黑的面如锅底,怎么都闷不白。世人称为白嗲嗲、黑嗲嗲。大名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
曾祖白嗲嗲和曾叔祖黑嗲嗲百年以后,安葬在高祖墓前。兄弟俩一左一右,服侍在高祖两侧。
三座坟茔高大、肃穆,周围松柏成荫。和周围那些小土丘一般的坟头相比,很有气势。
爷爷一边烧纸,一边向我们逐一介绍——这个最高的是高祖,这是白嗲嗲,这是黑嗲嗲……
刚读小学的妹妹第一次参加,不等爷爷说完,就一脸天真地指着周围的坟头问:“哪个是红嗲嗲的?”
爷爷不说话了,一连几天都不说话。
爷爷夏天喜欢理光头,光着上身,披一块洗得发黄的锭纱,既当衣服,又当毛巾。
爷爷身材高大,却体格羸弱,不善农耕。不过,爷爷读过私塾,一肚子的《封神榜》、《水浒传》、《三侠五义》……
大集体上工的时候,年轻人都喜欢和爷爷分一组。年轻人负责干活,把爷爷那一份也分掉。爷爷负责背着手,在田堓上给他们说书——讲雷震子面如青靛、发似朱砂,讲张翼德喝断当阳桥,讲白玉堂三闯冲霄楼……
分田到户以后,爷爷做起了卖香纸、纸牌的小生意。乘船到泰兴批发纸牌,走路到舍陈去批发把把香和锡箔。然后挑着小篮子到海边人家去卖。
爷爷不会骑车,每天要走路三四十公里。一副小小的篮子,爷爷把晚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满脑子迷信的爷爷特别相信一点——百年以后,有孙子打灯笼就可以照亮去往天堂的路。在和两个叔叔分家时,爷爷特别提出,要给长头孙子单独提一件传家的家具。
那时候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除了钉耙大锹,能分张吃饭的桌子,就算是大家具了。
最后,爷爷一锤定音——给大孙子一张睡柜。
睡柜其实就是个储粮的大柜子,上面可以当床睡觉。那时候的睡柜简直是比家神柜还要重要的传家宝。
而得了传家宝的长头孙子,也就是我,却没能给爷爷打上灯笼。
九二年,我走西口,独自去了新疆打工。麦收季节,爷爷走了。我收到父亲信的时候,算日子爷爷的六七都已经过了。我在万里之外的大西北冲着家的方向长跪不起——爷爷,一路走好!
今年清明,我领着女儿、侄女到祖茔祭祖。
我一座坟、一座坟地给孩子们介绍——
这是高祖,这是白嗲嗲,这是黑嗲嗲……
这是红嗲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