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上面有两个哥哥——存仁、存义。
三九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念过几年《百家姓》、《千字文》的叔公就帮他把名字取好了,叫存礼。
存礼出生时,胳膊先出来。娘在床上折腾了一夜,才把他带到世上来。
存礼长到三岁,才会口齿不清地说话,傻不楞登的。
叔公对存礼爹说:“这娃出世时,脑子挤坏了,长大也是个傻子。虽说你养了三个儿子,三三进九,不如二五一十。穷人家多不起这张嘴,把他送走吧。”
娘搂着他,眼泪汩汩地求叔公:“把三儿留下吧,我就是饿死,也不能把他送人,送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存礼留下了,没有饿死,倒长得粗粗壮壮。见到人就讪笑,一笑就淌口水。庄上很少有人叫他名字,大伙按照叔公三三进九的说法,叫他三九。
存礼不在乎,谁叫三九他都答应。时间久了,大人小孩都叫他三九,光明庄上倒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了。
三九到了上学的年纪,娘把他领到学校。两个星期以后,存仁和存义往家里带了老师的口信:“十天分不清一和二的傻子,上了也是白上。”
三九辍学了,在家里洗衣、洗碗、打猪草。稍稍长大一些,就去生产队里放牛挣工分。
三九没有在家白吃饭,帮衬着爹娘,把存仁和存义都供到了初中毕业。
存仁、存义毕业不久,串场河边实现了分田到户。好日子没过几天,爹一病不起,很快就抛下了孤儿寡母。
娘带着存仁和存义,种着十几亩责任田。三九到邻村的窑厂挑窑泥。
三九五大三粗,一付泥篮比别人大两号。人家夫妻俩一天两船。三九一个人,一天两船。
三九挑了五年的窑泥,钱都交给了娘。娘给存仁和存义每人建了三间瓦房。求爷爷,告奶奶,给兄弟俩一人说了一房媳妇。
解决了存仁和存义的婚事,娘带着三九,仍旧住在爹留下的老房子里。
窑厂进了挖土机,窑泥不用人工挑了。失业的三九到窑厂去积坯。只要出太阳,三九都会到窑厂,老牛一般拉砖坯。一年下来,居然是窑厂里工资最高的一个。
窑厂越来越不景气,串场河边有人去外地打工。娘央人带上三九,到工地上做小工。
三九粗苯、有力气、不会偷奸耍滑。老板很满意,工地做到哪都带着他。
三九一年回家两次,农忙回家帮娘收割、春节回家给娘送钱。
三九打工的钱,娘都给他存着。十几年下来,娘给三九存了二十万。
存仁儿子结婚,存仁两口子和娘商量:“娘啊,你大孙子结婚,还差几万块钱。”
娘说:“三儿的钱不能动啊,他没个女人,将来我走了,他要养老呢。手里没糠,唤鸡不灵呢。”
“娘啊,不是跟你要,是跟你借。老三要是老了,不是还有我们,还有你孙子吗?再说了,真有那一天,三九不能动了,还不得晚辈伺候他?钱不能给他端水送饭啊。”
“我先借给你们两万,有了钱,你们可一定要还回来。”
“你还不相信自己儿子?我们一定还。”
存义女儿买车,存义两口子和娘商量:“娘啊,你孙女才工作,天天乘车不方便。想买车还差几万块钱。”
娘说:“三儿的钱不能动啊,他没个女人,将来我走了,他要养老呢。手里没糠,唤鸡不灵呢。”
“娘啊,你不能偏心眼啊。孙子孙女你要一碗水端平。”
“我先借给你们两万,有了钱,你们可一定要还回来。”
“你还不相信自己儿子?我们一定还。”
三九年年打工,存款年年减少。他不知道自己存了多少钱,也从来也没有问过娘。
儿子买房了、女儿生孩子了,儿子买车了、女儿买房了。
每次,存仁和存义都会在媳妇的亲自陪同下,找娘商量。每次,都会向娘保证:“这钱我们一定会还的。”
娘活到八十岁,摔了一跤。送到医院,命是救回来了,却再也不能走路、不能说话。张着嘴“呜呜呜”的,没人听得懂。
家有长子。存仁一个电话,把三九叫了回来。
一家人坐到桌上商量——
娘不能一个人住了,弟兄三个轮流服侍,一人十天。老三没有服侍过人,娘不能跟着他受罪。三九出钱,一天五十块,一个月五百块。存仁和存义,各得二百五,一家服侍半个月。
三九攥着娘的手,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会点头,口水把娘的衣袖都淌湿了。
三九把娘背到存仁家,勾着脑袋,坐在娘床前。娘摸摸他的头,朝他摆摆手。三九淌着口水、流着泪,回工地打工去了。
存仁媳妇喊上存义媳妇,两家四口一起,到老屋收拾娘的衣服和日用品。从一双老棉鞋里翻出一叠存折。
存仁媳妇说:“想不到老太婆还有这么多家私。”
存义媳妇说:“老太婆话都不能说了,将来还不都是靠我们养着?分了吧。”
存仁说:“这是老三的钱,要留给老三吧?”
存义说:“我们两家还借了娘的钱呢。娘还在,现在分钱不好吧?”
存仁媳妇说:“三九的钱?三九的钱怎么会在老太婆这里?再说,我们借的钱,我们已经还了。这些就是我们还的钱。”
存义媳妇说:“就是啊,老太婆种了这么多年田,现在国家还有农补。平时闲下来,还帮人家服侍不能动的老人,人家都给钱的。这些都是老太婆的钱。我家借的钱,我们也还了。不信,你去问老太婆。”
两人把存折数了数,一共十二万八千八。第二天,四个人一起,拿着老太太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到银行把钱连本带利都取了出来,一家分了六万七千八百九十三块二毛一。
娘不能说话,吃饭也不利索。舌头不做主,总是掉米粒。一顿饭吃下来,儿子家漂亮的地板上到处是泼泼洒洒的饭菜。
开始两个月,两个儿媳妇还耐着性子伺候。
第三个月开始,存仁媳妇站在院子骂:“一世没有沾到你一分钱的光,临了还活不活、死不死的!好好的地板砖,作得像个猪仓。哪家上人像你这样害人啊?”
存义媳妇的嘴不比大嫂差,骂起人来,两手拍着屁股,在院子里跳:“养了三个儿子,凭什么赖在我家半个月?说得好听,给钱。两个月没有看见一个铅角子。糖涂在鼻尖上,哄鬼呢!要是我过到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爬也爬到串场河里淹死了。”
娘挣扎着想从床上爬回老屋,却怎么也挪不了窝。只得躺在床上淌眼泪,眼睑都烂了。
娘不肯吃饭,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
一个电话,三九急匆匆赶到了家,跪在娘床前淌口水、流眼泪。
大嫂、二嫂对三九说:“老三,人还没死,不要在家里嚎丧。晦气不晦气?说好的你出钱,我们服侍。你几个月不寄一分钱,我们服侍了几个月,也不要钱了。往后,你自己领回去服侍吧。”
三九抬头看着娘,娘除了淌眼泪,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三九抬起衣袖,擦干净嘴角的口水,一个字也没有说,抱起娘,头也不回地往老屋走去。
西边的天空,太阳慢慢坠入无边的树影,串场河边残阳如血。
2019 08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