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老板在厂门口拦住根:
“根师傅,现在厂里订单多,大家都加班,你也帮忙加加班。”
“我不加班。你要,我就在这儿干,不要,我就走。”
“这是什么话,都知道你技术好。你帮忙加班,我又不亏待你。”
“俗话说得好——为人在世莫砌屋,晚上弄点酒啯啯。阎王老爷找到你,只要命来不要屋。阎王老爷屋都不要,还要钱啊?”
“你才多大,就想到阎王老爷那儿了?你想去,阎王老爷还不收呢。你加加班,多挣点儿钱,手头宽裕了,孩子上学也能多给两零花钱。”
“你这就不懂了,男孩要穷养。孩子就不能惯,我从小就没有零花钱。不和你说了,你叫那些钱疯子加班吧。我儿子磊放学了,等我接他回家呢。”
根吹着口哨,跨上摩托车。一阵风似的,出了厂门。
留下老板目瞪口呆地独自在风中凌乱。
根从来不加班。他下了班,顺道从学校接上磊。把磊送回家,让磊自己在家做作业。他要去麻将馆搓两把。
打完两圈麻将回家,下班回家的老婆兰已经把晚饭做好了。他弄三两小酒。一天日子就过去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根很满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有的吃、有得玩,不就行了?
到了学校门口,根远远地看见磊和一个小胖墩一起往外走。根喊了一嗓子,声音像个屁一样,倾刻淹没在一大片嘈杂的喇叭声和叫卖声里,闻不到一点臭味。
根看见磊挤过乱糟糟的人群,到了学校大门对面的烧烤摊边上。根心里冒起了一团无名火——还学会馋嘴了。我倒要看看这小子从哪偷的钱?
根远远地看着磊买了一只鸡腿,小手攥着裹在鸡腿上的餐巾纸,举得高高的,又挤了回去。
磊回到学校大门外西侧,把手中的鸡腿递给等在那的小胖墩。
小胖墩接过鸡腿,咬了一口,黄色的油从肉乎乎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淌。磊站在小胖墩身边,盯着他手里的鸡腿。
小胖墩很能吃,一只鸡腿,几口就吃光了,剩下一根细细的骨头。小胖墩把骨头递给磊,磊接过鸡骨头,仔细地啃粘在上面的肉丝。
根忽然觉得屁股疼,火辣辣的。像是被扒了裤子,用柳条狠狠抽过一般,疼得他无法走路。
根和磊差不多大的时候,那天和芳在巷子里玩跳房子。巷口传来了叮叮咣咣的锣鼓声——换糖的货郎来了。
货郎把担子停在一处背阴的墙角,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抽空吹两口喇叭。不一会儿,货郎担周围就围了一圈孩子。货郎扯着嗓子喊:
“家中找一找,保证吃不了。坏鞋子、破锅子、坏大锹、旧塑料,换针头线脑、换糖、换白果喽……”
货郎糖担上,一头搁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盘,有玻璃盖。里面一格一格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小物件——纽扣、橡皮筋、白果、缝衣针、木头梳子、玻璃球……最让孩子们动心的是另一个搁板上的斫糖(酥糖)。一大块斫糖躺在搁板上,黄黄的,沾着白色的糖粉。
围观的孩子都回家找破烂了,根和芳到芳家里翻出一把锈镰刀。货郎把镰刀收到搁板下的框里,拿起那个磨得锃亮的铁皮刀片,把刀口支在斫糖上,用敲糖锣的小木槌轻轻敲打刀背,斫下一小块斫糖,递给芳。芳说:“太少了,再饶点儿”。货郎又笑嘻嘻地斫下更小的一块。
芳拿着斫糖回了家,根也跟了过去。芳坐在院子门槛上吃斫糖。芳吃糖的样子很恶心,她不咬,而是伸出舌头在糖上舔。斫糖慢慢从黄白色变成了焦黄色。她每舔一口,根就咽一次口水,“咕咚、咕咚”的,很响。
芳看了看根,把糖举到根嘴边:“给你舔一口,只许一口。”
根忙不迭地点头,两手抓住芳拿糖的手,狠狠地舔了一大口。
斫糖太甜了,甜得根还想再舔几口。芳说什么也不肯了。
根气呼呼地回了家。床脚下、门后面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出一样可以换糖的破烂。
根来到厨房碰运气,突然就发现了碗橱边上挂着的牙刷桶。一管芒果牌牙膏软软地倚在牙刷桶壁上,已经没多少牙膏了。根犹豫了一会儿,把牙膏拿出来,把里面的牙膏统统挤到了厨房墙角里。
根拿着瘪瘪的牙膏皮,往货郎那儿飞奔。
一小块斫糖,足足让根的嘴甜了一下午。当然,放工回家的爸爸发现了墙角里的牙膏,根的屁股也足足疼了三天。
裤兜里手机“呜呜”地震了起来,打断了根的回忆,掏出手机,牌友的声音传了过来:
“根,到哪儿啦?就等你了。”
“老子以后不打了,屁股疼。”
根挂了电话,跑到磊面前。把磊手上的鸡骨扔掉,拉着磊的手,往烧烤摊那儿走:
“儿子,从今往后,爸爸晚上去加班。天天给你买鸡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