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菇溜鸡
寒冬腊月,母亲被二奶奶请过去,给二爷的六十大寿帮厨。
二爷的生日在端午节后,正是农村抢收抢种的时节。农村人忙得脚下生风,恨不得多长出两双手来。吃饭、睡觉都想着地里的庄稼,哪里还有闲心去过生日?
二爷五十九了,从来没有祝过一次寿。眼瞅着就到了花甲之年,二奶奶和儿子们商量,给二爷提生日。
提生日,就是把原本在农忙季节的生日,提前到农闲时来祝贺。生日只能提前,不能推后。原本五十九,提前贺六十,那是添寿。原本六十一,还过六十生日,那就是秃寿了。不吉利,万万不可。
七十年代的寿宴,还在六大碗的时代。冬闲时的酒席,萝卜、茨菇是绝对的主打菜。
萝卜切条,焯水后白烧,加上淡菜或是小蛏。洁白爽嫩、汤白如奶、咸鲜味美。
茨菇刮净,焯去苦涩,高汤炖煮,加上老母鸡鸡脯肉,撒上碧绿的大蒜。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指大动。
萝卜、茨菇,不仅味美可口,最重要的是便宜、泼绰。因而寿宴的用量较大。
萝卜好处理,洗干净就可以切片、切条。茨菇长着竹笋一般的嘴儿,周身披髯毛,需要仔细刮洗干净,做出来的菜肴才会料白汤浓。若是留着清灰色的皮毛,客人会说帮厨的妇人邋遢。
因为用量大,茨菇来不及一颗颗刮洗。只能请有经验的人来涤。
涤茨菇是一项技术活。涤浅了,留着髯毛、青皮。影响观感和吃口。涤重了,一篮茨菇,只剩半篮。损耗大不说,大茨菇都刮成了肉子心,客人会说主家小气,买的落脚货。
母亲的工作就是涤茨菇。
母亲先在墙角找来几只破碗,用砖头敲碎成一堆硬币大小的瓷片。再在院子里一棵楝树枝丫上系好一根细麻绳,扣住一只硕大的竹篮柄。母亲试了试竹篮,调整到最适宜的高度,大约半人高。
做完这一切,母亲搬出装茨菇的蛇皮袋,在竹篮里倒了大约半篮茨菇。把敲碎的碗瓷放到茨菇篮里。
接下来就是一场力量和技艺的表演。
母亲弓步,站在楝树下,一手握住竹篮柄,一手握住竹篮的沿口。缓缓地把竹篮拉向自己的怀里,再推向对面,竹篮在母亲的手里变成了一只秋千。
来回几次以后,竹篮悠悠地荡了起来。母亲趁竹篮来到怀里的时候,突然用力把竹篮拉了过来,又猛然用力推了出去。
竹篮出去了,竹篮里的茨菇还依着刚刚的惯性,往母亲怀里向上的方向运动。和厨师颠锅一般,竹篮和茨菇成功地分开了。在茨菇落下之前,母亲拉回了竹篮,稳稳地接住。
如此往复,碗瓷渐渐地把茨菇嘴儿上的软壳和髯毛刮去了。母亲不时停下手中的竹篮,抄起几个茨菇查看,再小心地涤几次。直到刚刚刮去皮毛,又没有伤及果肉的时候,解下竹篮,拎到串场河的大码头上清洗。
母亲在清水中漾去皮毛和浮渣,拎着半蓝白白净净的茨菇,倒进一只大桶里。小心地捡出碗瓷,再去涤下一篮茨菇。
涤茨菇不仅是一项技术活,更是一件力气活。刺骨的寒风中,母亲不一会就热了起来,脱掉棉袄,穿着一件夹衣,在楝树下不停地翻动竹篮。
寿宴晚上才开始,中午简单地烧两个菜,一家人和帮厨一起吃饭。
我当年不足十岁,寿宴断断是不能上桌的。二奶奶中午把我也拉到了饭桌上。
午饭很简单,茨菇片炒百叶、大蒜嘟豆腐、青菜汤。最让我喜欢的,就是那一碗白烧的茨菇了。
掰成半瓣的茨菇洁白粉嫩,没在浓白的汤水里。上面有一层撕成条的鸡脯肉,撒着切得细细的大蒜。光明庄上的厨师存仁不无得意地介绍——这叫茨菇溜鸡。
焯过水的茨菇没有一丝苦涩,倒有着别样的清香甘甜。存仁做菜时,大约是加了高汤的。茨菇溜鸡,汤水咸鲜,令人难忘。
四十年过去,茨菇早就退出了酒席。
我和好多人讲起过这道令我长久回味的农家菜。好多人告诉我,这种做法不是溜,应该是炖,亦或是焖。溜讲究嫩滑,且要加芡。炖和焖讲究小火慢工、熬制入味。从理智上来说,我认同他们理论上的严谨。可在我的记忆深处,这道家乡土味,就叫做茨菇溜鸡。谁也说服不了。
成年以后,吃过各式宴席。却再也没有在酒席上,见到过我心心念念的茨菇溜鸡。去年冬天,我买回二斤茨菇、一只老母鸡。
茨菇仔细刮洗干净。认真地焯过水,再用手把茨菇掰成大小适中的几瓣。茨菇是要焯水过后用手指掰开的。用刀切开的茨菇,切口平滑,有明显的匠气。而用手掰开的茨菇,纹理清晰、随性朴实。就像串场河边的父老,一眼就可以看见泥土味的质朴。
老母鸡,小火慢炖,煨了一锅浓浓的鸡汤。鸡脯肉,同样用手撕成筷子粗的肉条。
按照记忆里的程序,我做了一大碗货真价实的茨菇溜鸡。
我坐在餐桌前,开了一瓶酒,开始享用属于我的美味童年。
不知道是我的厨艺不够,还是食材不地道。茨菇有淡淡的苦涩,鸡脯更是味如嚼蜡。
我枯坐在桌前,无比的沮丧——我亲手毁掉了记忆中的美好。
母亲曾经说我是三月的狗。清明时节,青黄不接,是条饿狗。可我现在的肚子,满满的板油。怎么看,也不像一条饥肠辘辘的土狗。倒像极了一条脑满肠肥的癞皮。
母亲说她是正月的牛,农闲冬休,是条福牛。可母亲一生辛劳,四十而殁。一辈子也没有长胖过,甚至身后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我不知道福从何来?
2019 09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