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木耳
下半夜,大杨又被隔壁铁床轻轻的晃动和压抑的喘息声弄醒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大杨是水电工,和五个工友住在工地生活区一间活动板房里。大杨的隔壁,住着两对钢筋工夫妻。其中一对夫妻的床和大杨的床只隔着一块薄薄的夹芯板。
几乎隔上个把星期,隔壁小夫妻的铁床就要有节奏地响一次。每次都是下半夜,每次都是极其轻微的声响。
大杨竖着耳朵,闭着眼睛,想象着和媳妇结婚那天的情形。
大杨翻了个身,把自己调整成最合适的位置。对面的老张也翻了一个身,咳嗽了两声,拗起身吐了一口痰。老张咳嗽的空档,大杨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丝细碎的声音。就像是老鼠在偷花生一样,很小心、很小声。大杨还是听出来了,那是抽卫生纸的声音。
大杨的卫生纸放在床底下的行李箱上,够不着。刚刚趁翻身的机会,大杨把晚上塞在床边的袜子抓在了手里。
隔壁传来一声压抑悠长喘息,一切都恢复了半夜该有的宁静。大杨把袜子从床边的缝隙丢了下去。
刚刚还在打呼噜的小林醒了,乒乒乓乓地起床出去小便。动静把老张也吵醒了,老张翻了个身、伸直了腿脚、又呼呼地睡了。
门一开,月光斜射进来。风也灌了进来,夹着一丝蛋白质的腥味。
大杨来到工地已经大半年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刚开始,大杨盘算着两个月回去一趟。事情就坏在盘算上。回一趟家,来回路费得花小一千。路上来回两天,在家呆两天。请四天假,一千多块钱工资就没了。两千多块钱,够媳妇在家种两亩地玉米了。为这点说不出口的球事,花两千多块钱。怎么盘算都不合算。
再说了,工地上那么多人,大家都干熬着。自己咋就这么没出息?
大杨感觉自己像门外晒衣服树桩上那一簇黑木耳,已经熬干了水分,彻底瘪成了灰白色的小米粒。
大杨每天和工友们一起在水池边冲澡。天渐渐凉了,还有几个小年轻在水池边冲澡,冻得抖抖索索的,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大杨不敢,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根本干不了活。医院当然是不能去的。去医院,没有一个星期根本就好不了。生活区的板房上有黑诊所的广告,打个电话,人家开着电瓶车就来了。挂上两瓶加了先锋的盐水,第二天就能干活了。当然。一天的工资也就没了。
大杨每晚接一盆热水,关上宿舍门,胡乱擦擦就上床了。
已经十几天没有正儿八经洗过一次澡了。吃过晚饭,大杨收拾了换洗衣服,去工地附近的浴室洗澡。
大杨不好意思让搓背工搓背,他自己知道身上有多少脂垢。一个人坐到浴室的角落里拼命搓。直到把十几天积下来的污垢,全都搓成一条条灰色的泥球落到脚下。把皮肤搓得通红,感觉身体轻了一壳,才住了手。
洗完澡,大杨回到更衣室。准备晾一会穿衣回去。
更衣室侧面有一扇门,门楣上写着——休闲大厅。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大杨脑子里响起了昨晚隔壁女人压抑的喘息声,鬼使神差地穿上短裤背心,走进了那扇挡着厚厚帘子的门。
门后面灯光昏暗,大杨定了一会神才适应了,就近找了一张躺榻躺下。
大厅很大,只有远处墙上那面电视机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影影绰绰的,隔壁躺榻上的人都看不清楚。
没一会,走过来一个穿短裙、抹胸的女人。光线太暗,大杨看不出女人的年龄,只看见女人光着的皮肤一片雪白。
女人坐到大杨的躺榻上。大杨赶紧往里挪了挪,深怕碰到女人光溜溜的大腿。顺手把那条浴巾搭到了肚子上。
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像一根羽毛撩拨着大杨的神经:“大哥,去敲个背吧。”
“我看会电视就走了。”
大杨感觉喉咙发干,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女人声音仿佛很远、很空灵:“去嘛,很舒服的。”
大杨刚刚吹干的身体上又出了一层汗,密密麻麻的。
女人的嘴就在大杨的耳朵边上。大杨觉得耳朵很烫、很痒、很舒服。
“我要走了。”
大杨有些惊慌失措,低头找到自己的拖鞋,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差点撞到旁边的躺榻角上。
回到更衣室,大杨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跟跑堂的老头要了一条热毛巾,重新把身子擦了一遍。赶紧穿上衣服,走出浴室。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一阵冷风吹过,大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回到宿舍,老张他们已经睡下了。
大杨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杨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
除了平稳的呼噜声,大杨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大杨做了个梦。梦里是他和老婆结婚那晚的情形。老婆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穿着短裙、抹胸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大杨趁工友出去洗漱,做贼一般,趴到床下。从床底下拿出两双黏糊糊的袜子,随手塞到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衣服底下。
上班时,大杨无意中瞟了一眼。树桩上那一簇干瘪的木耳经过雨水浸泡,伸展开了,变得肥硕丰润、生机勃勃。
大杨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一轮太阳正在喷薄而出。漫长的一天开始了,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大杨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木耳说——
太阳出来了,慢慢熬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