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河而居
老家灯塔村地处兴化市最东头。与大丰市草堰镇隔串场河而居,鸡犬之声相闻。
灯塔到戴窑有近二十里路,羊肠一样的土路,颠簸难行。方圆十里之内,对岸的草堰是唯一的集市。家里的油盐酱醋,到草堰供销社去购买。老母鸡生了鸡蛋、圈里拉扯大的猪羊,也到草堰食品站去卖。
到草堰,老家称为上街。虽说只是一河之隔,老家的人却难得上街。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到街上去。一是兜里没有钱,无事上街小破财。更主要的是——隔河千里远。
串场河在草堰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平缓的水流一下子变得湍急。大约在八十年代初,一条拐弯的机动船撞上了满载上街村民的木渡船。六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里。
串场河沉船事件,发生在我刚读初中的时候。那是一刀刻在老家人心口的痛,至今想起那凄惨的哀嚎,都会头皮发麻。老家人形容一百多米宽的串场河为“扬子江”,常听老人抱怨——扬江难过呢!
虽然,草堰的街道只是沿204国道两侧不足五百米的一些老房子。但儿时对于见惯了低矮丁头府的我来说,草堰的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街上有烧饼、油条、连环画、脚踏车,还有贴着地砖的澡堂子、商品琳琅满目的供销社、台阶高高的电影院、人来人往的汽车站……
第一次上街,是拉着我的小羊。
母亲在开春后,抱回家一只小羊羔。告诉我和弟弟:“你们放学后割羊草,等羊长大了,给你们上街买新衣服。”
每天放学后去打羊草,成了我和弟弟最大的工作。我们盼望着小羊快快长大。小羊长大了,我们就可以到街上去。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即便因为贪玩,来不及割羊草,攀到树杈上,嫩树枝也要砍一篮回家。
小羊的嘴很泼皮,什么都吃。到年底的时候,长到了四五十斤。放了寒假,母亲说要把羊赶到街上去卖。
我和弟弟把羊喂饱了,从羊圈里牵出来,跟着母亲上街。
从家里到串场河渡口,只有几百米。到了渡口,撑船的三嗲嗲,手持竹篙,站在船艄,把三米多长的木船船头稳稳地抵在码头上。
从河堤到码头,有十几级碎砖台阶。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小羊怎么也不肯下去。我在前面拉着羊项圈上的麻绳拽,弟弟在羊身后,捧着羊屁股往下赶。
好不容易把羊赶上了木船。碎砖码头上,留下了一串褐色的羊粪球。三嗲嗲笑着说:“这一串羊粪起码半斤,几个大肉包没有了。”
把羊赶到食品站的磅秤上。称重以后,弟弟解下羊脖子上的铁丝项圈。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瘦的男人,拿一根竹竿,把羊赶进了那个关着十几条羊的铁笼里。
母亲说话算话,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只焦黄的京江脐,每人扯了一条裤子料。回家请会裁缝的姑姑,给我们一人做了一条新裤子。
那条蓝色的裤子,我穿了好几年。裤脚接长了两次以后,再也不能穿了,母亲才把它拆了,糊成了鞋底。
高中毕业以后,我回乡务农。农村的丁头府已经悄然换成了大瓦房。串场河渡口的小木船,也变成了市里统一定制的铁渡船。不仅配备了救生设备,连摆渡的三嗲嗲也换成了年轻力壮的五叔。
那天,岳父来家里玩。妻很开心,吩咐我上街买菜。
我到草堰菜场买好菜回来,看见那条漆着黄漆的铁渡船,静静地泊在串场河对岸的水泥码头边。竹篙平躺在船舱里,船上空无一人。大约五叔以为饭点之前,上街的人都回家了,便自顾去做自己的事了。我站在串场河边扯开嗓子喊:“五叔,过河。五叔,过河……”
除了湍急的河水,回答我的,只有对岸飘起的袅袅炊烟。半小时后,我实在喊不动了,只好拎着装满食材的菜篮,绕道三公里以南的丁溪大桥走回家。
走到家,我累瘫在沙发上。妻很不高兴:“叫你买个菜,到东台去买也回来啦。等你买菜做饭,还把我爸饿伤了呢。”
我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扬江难过呢。”
后来,我外出打工。再后来,我在镇上买了房。串场河边的老家回去得越来越少了。老家留给我的印象,除了金黄的麦浪、朴实的乡亲,还有就是让我又爱又恨的扬江——串场河。
这些年,老父亲在电话里时常兴奋地告诉我:
你知道吗?谁家又砌了大别墅。盖琉璃瓦、贴大理石,可漂亮了。
你知道吗?村里通公路了,现在汽车可以开到大门口了。
你知道吗?市里开始在串场河上建桥了,往后上街顺便了。
你知道吗?大桥建好了,草堰的街上人晚上都到乡下来散步了。
老家在老父亲的电话里,越来越好。我却不太以为然,虽然,整个社会都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一个临河而居的闭塞小村庄,能变到哪里去?
那天,我从外地的工地回来,决定回老家去看看父母。临行,我给老父亲打电话:“要不要我带点菜回去?”
父亲在手机里说:“不要,冰箱里什么都有。现在上街顺便呢。你们回来吧,我这就上街买点蔬菜。”
从镇上到老家,我顺着宽阔的水泥路,一路疾驶。车窗外沃野千顷、稻花飘香,如毯绿茵间,点缀着花园一般的别墅洋房。大约十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了。我刚把车在河堤下新建的停车场停好,老父亲就从草堰回来了。
老父亲电瓶车踏板上,满满当当的装着各式各样的菜蔬。
这回,我真的不敢相信了——
隔河千里远的扬江,现在这么方便了吗?
2019 1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