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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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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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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干爹


峰这两天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事件源于干妈的一个电话:“峰儿,你干爹病了。”

峰已经和干爹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第一次见到干爹的时候,峰怯生生的,一直往娘怀里钻。干妈把峰抱过去,干爹笑嘻嘻地给峰拿了个棒棒糖。峰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甜滋滋的味道。

娘二十九岁才生下峰。峰一出生就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家养了三年,瘦得像只猴。三天两头感冒发烧,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跑肚拉稀。整天病恹恹的。

算命先生对娘说:“你儿子属虎,五行属木。你夫妻俩属鸡,五行属金。金克木,孩子在你们身边没有长寿。”

娘脸都吓白了:“大师,千万想个化解的法子。”

算命先生闭着眼、摇头晃脑掐指算了好一会儿:“金克水,水生木。给孩子找个属水的干爹吧。”

爹娘把认识的人在心里过了又过,只有外婆庄上的德昌最合适——德昌和娘是邻居,打小熟悉。比娘小两岁,在集体单位上班,家庭条件不错。有个和峰一般大的女儿,刚好三岁。孩子过去了,有个伴。最主要的是,德昌两口子都属猪,五行属水。

爹娘提了两包糕点去了德昌家,说明了来意。德昌两口子满口答应——在濠河边,只有那些家境殷实、人品好的人,才会有人家来拜干爹。

做人家干爹是一件极其长脸的事。虽然要无偿地为人家养几年孩子,却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有个和亲生子女一样孝顺自己的干儿子或是干闺女。干儿子或是干闺女和亲生子女一样。对自己孝顺、给自己养老送终。

三岁的峰离开王庄,去了干爹家,随干爹姓蒋。

干妈做的饭菜,蒋峰和妹妹蒋静每次都把小肚子吃的溜圆。干爹下班后,辅导蒋峰和蒋静做作业、爬到门前的老槐树上捉蝉、领着他们放风筝、钓龙虾……

在干爹家的七年,是峰最快乐的时光。

峰十岁的时候,壮实得像头小牛犊。

爹娘来接他回家,峰躲在干妈背后,拽着干妈的手,死活也不肯松开。干爹抱起他:“峰儿,你是个小男子汉了,可不能哭鼻子。你想我们了,就到蒋庄来。让干妈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干妈和蒋静哭红了眼,峰对蒋静说:“妹妹,我回王庄了。等我长大了,给爹妈养老送终。”

蒋峰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蒋庄。干爹、干妈和那棵老槐树一起,站成了暮色中的三棵树。

峰逢年过节都会去蒋庄看望干爹、干妈,还有妹妹蒋静。在蒋庄,峰像在王庄一样无拘无束。那里,是他骨子里的家。

那是个全民服用珍珠粉的时代。爹养珍珠,赚了一笔钱。

随着神话的破灭,珍珠价格暴跌。爹扩大投资的钱像被海浪拍过一般,打了水漂。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养殖珍珠失败的爹,还在外债的的漩涡里泅渡。心力交瘁的娘又患上了不治之症。举债十多万,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

娘去世那天,家里亲友都过来帮忙料理后事。

干爹也来了。

干爹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下岗把干爹挺直的腰板压成了一弯桑木扁担。

前来吊唁的亲友,要在家里吃饭。负责采买的人回来说,小镇没有买着小黄鱼和鸡。

鸡倒在其次。对于濠河边的人而言,没有小黄鱼,席就不成席。婚丧嫁娶的大席,断断不能少了小黄鱼。

干爹主动说:“我去买吧,港闸那边应该有。”

干爹推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走了,留给峰一个佝偻的背影。

峰想:“干爹,将来我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养老送终!”

港闸到王庄来回三十里。干爹和卖鱼的贩子讲了半天的价,硬是从一块五砍到了一块一。鱼和鸡一共花了九十五块。

干爹把小黄鱼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幸好没有耽搁晚饭。

干爹给爹报账:“一共九十五块,小黄鱼三十斤,人家要一块五……”

不等干爹说完,爹就打断了他:“报什么账,还不信你?给你钱,九十五块。”

峰发现,干爹接过钱的手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赶紧问:“干爹,你手咋啦?”

“没事,骑得急了,摔了一跤。”

干爹把手缩了回去。

前来吊唁的亲友很多。灵棚里坐满了人。峰跟着爹和干爹一桌一桌敬酒谢客。

峰一个在港闸做水产生意的远房表叔看到干爹,拉着干爹的手说:“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是峰干爹呀!你可真会讲价呀!如果是上午,这么好的小黄鱼,说什么也不能一块一卖给你。”

峰清楚地记得干爹报账时的话:“小黄鱼一块五。怎么会是一块一呢?莫非干爹虚报了四毛一斤?”

表叔还在拉着干爹的手:“话说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是给老表家采买。不然,不要说一块一了,一分钱也不能收。”

干爹歉意地笑了:“峰的娘刚去世,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能省就帮着省点儿。你也是拿钱进的货,怎能不要钱。再说,也不认识嘛。”

峰现在可以确定干爹虚报了价格,落了十二块钱的回扣。一股热血冲上了峰的头顶。

峰把手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干爹面前:“你不要在这装好人了!”

干爹一脸茫然:“峰儿,你咋啦?”

峰突然觉得干爹的笑脸是那样的虚情假意:“还在装!明明你买的鱼一块一,我亲耳听见你给我爹报的一块五!我家里欠了十几万。现在,我娘死了,你还要趁机挣钱。”

峰委屈得嚎啕大哭。

干爹怎么解释,峰都听不进去。长满青春痘的脸涨得像块赤豆雪糕。

干爹垂头丧气地走了。

送走了娘,峰立刻把自己的姓改回了王。不再叫蒋峰,叫王峰。

很快,王峰透过干妈和蒋静知道自己冤枉了干爹。当时,干爹想告诉爹——人家小黄鱼要一块五一斤,被自己还价还到了一块一……

可惜,没等干爹把话说完,爹就打断了。

隔阂有时候就像一层窗户纸,明明可以一捅就破,可偏偏担心,捅破后没有预期的天蓝水清。峰想为自己的莽撞,去给干爹道个歉。可是,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面对。

每次去看望干妈,峰都会和蒋静联系好。趁干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去,偷偷地回。想到那天晚上干爹痛苦的表情,无论干妈、蒋静、还有爹怎样劝说,峰都不敢去面对干爹。

每次从干爹家出来,峰总是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回头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三年的时间,峰像一头倔驴,硬是没有和干爹说一句话。虽然,他很想叫一声干爹。可见了面,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干妈的电话,把峰宁静的心搅乱了。白天做事,总是出错。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决定去看看干爹。

第二天,峰买了些营养品,去蒋庄看望干爹。

门前那棵老槐树还在!遮天蔽日的树冠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看着满脸愧色的峰。

干爹躺在床上。看见峰,干爹因为病痛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

峰握住干爹的手:“干爹!儿子错了!我对不起你!”

干爹微笑着摇摇头:“峰儿,你还是个孩子,干爹不怪你!你每次来,干爹都躲在外面看着呢……”

“干爹,我早就知道你在窗户后面。可我不敢见你,我也没脸见你。”

干爹、干妈和蒋静都笑了。峰用手摸着后脑勺,也咧着大嘴笑了。

屋里的笑声惊起了一群栖息在老槐树里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围着屋子盘旋。


                                                           2019/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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