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狗

我半蹲半坐在桥面上，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远远地站在桥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们可以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知道，他们急着赶到学校去上学。可他们依旧远远地站着，其中一个竟然破着嗓子哭了出来。

我真不是故意拦在桥上吓唬他们的，我链子上的铁棒卡在了该死的桥缝里，我已经困在这里半夜了。

你现在明白了，我是一条狗。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闻讯走过来了，脸上浮着猥琐的笑。我认识他，他是前村的光棍阿四，他是我的仇家。我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对着他低吼了两声。

阿四停下脚步，呲着一口黄牙对我说：“小事，小事，不要怕，不要怕，我来救你。”

我愤怒地对他吼：“我不叫小事，我叫小狮！”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事”，尤其是阿四。

那天，一个路过的老太太牵着一条小母狗从我家门口经过，我看那小母狗长得可爱，起身向她冲过去，我想邀请她和我一起玩过家家。谁知道那个老太太却像被谁强奸了一样惊叫起来：“咬人啦，咬人啦。”谁要咬她？又丑又老的菜帮子，没有二两肉。

妈妈在屋里面听见了，赶紧把我往家里喊：“小狮，小狮。”

我只好停下脚步，退回家里去，我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宝宝。

谁知那个老太太听了，居然破口大骂起来：“物像主人形！疯狗都出来咬人了，还说是小事！”

妈妈出来了，不住地给老太太赔礼道歉：“我家小狮不咬人，他就是调皮。”

“还说是小事！真咬了人，就是大事了！”

“我没说是小事！是我家宝宝名字叫小狮。你看，我家宝宝长得多帅，多像一头小狮子。”

“小狮，小狮，咬了人就是大事了。”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一幕刚好被阿四看见了，他拍着巴掌笑得直不起腰：“小事！小事！哈哈哈，小事！”

我的妈妈哎，你给我取个啥名字不好？咋就偏偏叫个“小狮”呢？就因为我一身金毛，就因为我长得又高又帅？

一身金毛怎么样？长得帅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被困在这该死的桥缝里？还不是得乖乖地跟着这个令人讨厌的阿四走？

我的不安应验了！阿四从桥缝里取出铁棒，果然没有把我送回家，他牵着我脖子上那一截铁链，回到了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家。

说是狗窝都抬举他了，妈妈给我准备的窝比他这个家可强多了。

我有一座花园别墅，宽大的起居室、漂亮的围栏、实木地板、高低床、不锈钢餐具一应俱全，夏天开落地窗、冬天垫羽绒被，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哪像现在，阿四把我拴在桂花树底下，院子里到处都是草屑和鸡屎，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阿四嘴里哼着：“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转身进屋去了。

“呼呼”的寒风直往我骨头缝里钻，真他妈的冷。原本我有一身漂亮的毛，油光光的，妈妈两天给我洗一回澡，打上香波，用电吹风吹得蓬松松的，走到哪，都有小母狗亮闪闪的眼睛围着转。现在，我已经一个月没有洗澡了，那漂亮的金毛早就变成了灰黑色，还一团一团地粘成了块，粘着草屑和泥巴。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和讨饭的乞丐差不多吧，难怪妈妈昨晚看着我，哭得那么伤心。

昨晚是我离家第二十八天。

刚开始几天我是快乐的、兴奋的、幸福的，我每天和心爱的樱桃在一起。我们在广阔的田野上，天做被子地做床，尽情享受着爱情带给我们的美好和激动。累了，我们就在草堆下相拥着睡觉，风吹乱我们的毛发，我们感觉很潇洒；饿了，我们就去翻垃圾桶，残羹冷炙填饱了我们的肠胃，我们感觉很美味。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们身后指手画脚，嬉笑打闹。一帮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他们哪里懂得爱情的甜蜜？讨厌的阿四拿着木棍追打我们，他在嫉妒我和樱桃的亲密。我们偏偏出双入对，气死他个老光棍！

我们甜甜蜜蜜地过了十几天，我开始想妈妈了，我偷偷地跑出来，妈妈在家里该急疯了。

其实，我也没有想要离家出走，如果妈妈不把我锁在家里的话，可她到底还是那样做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就因为我和樱桃约会了两次？可我已经不是当初她把我抱回家时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帅小伙，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难道，我连谈一场恋爱的权利和自由都没有了吗？

我不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我一直都是妈妈的乖宝宝。这一点，妈妈很清楚，所以，妈妈一直很爱我。那天我挠了阿四的脚，妈妈都没有骂我，她知道那件事不是我的错。

我在门边好好地睡午觉呢，阿四眼睛瞎了一样一头跑进来，一脚踩在我的脚上。我是一条狗，我不是一只猫，我腿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肉，那又是夏天，他那一百多斤压到我脚上，我能不疼吗？我拼命用手拍他的脚，想让他赶紧挪开，有什么不对吗？不就划出两道白印子吗？皮都没破，你看他那个样子哦，就像快死了一样冲着我大喊大叫：“小狮，你摊上大事了。”

还摊上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妈妈真是好心，给了他不少钱，让他去打什么破疫苗。我看他就是存心讹诈，他就是欺负妈妈好说话。我看出了他的坏心思，对着他怒吼。阿四有些怵我，远远地躲在一旁，眼睛里隐藏着恶毒的阴森。

我第一次遇见樱桃是在阿四走了以后。大概是因为赔了钱，妈妈心情不太好，把我一个人扔在院子里，独自到房间里追剧去了。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门头的荫凉里打瞌睡，樱桃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贴着路边走，好像担心有人追赶一样。她长得眉清目秀，身上却脏兮兮的。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跑单帮的江湖儿女。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嘿，你好！”

樱桃怔了一下，看了看我，她判定我没有恶意，便展颜一笑：“你好！帅哥！”

她的声音真好听，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是小狮，敢问姑娘芳名？”

樱桃“咯咯咯”地捂嘴笑了：“你猜！”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看着她羞红的脸颊脱口而出：“你叫樱桃。”

“樱桃？这个名字好听，我喜欢，我就叫樱桃。”

等妈妈看完一集电视剧出来，我和樱桃已经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卿卿我我、两情相悦了。妈妈很不开心，她气呼呼地赶跑了樱桃，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狮，你是个富二代，可不能自降身价，和江湖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我第一次和妈妈赌气了，她都没有了解一下樱桃，怎么就断定人家是不三不四的人？晚上，我没有吃妈妈给我准备的“必胜客”，饿着肚子睡觉了。

夜空里繁星点点，田野里蛙鸣阵阵，我脑子里满满都是樱桃的影子。我喜欢听她银铃一般的笑声，我喜欢看她袅娜的身姿，我甚至喜欢闻她身上独有的味道，那是青春的气息，是少女的气息，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气息。

正在我辗转难眠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压抑的小声呼喊：“小狮，小狮。”

是樱桃的声音，我兴奋地一跃而起。我冲到门前，隔着门缝，果然看见了樱桃。月光下的樱桃是那样美丽，她的眼睛像星空一样深邃，她的笑容像月亮一样皎洁，她的容貌像仙子一样玲珑。可是，我却出不去，妈妈把院门锁上了。

隔着一扇冰冷的大铁门，透过一条狭窄的门缝，我和樱桃互诉衷肠。我们海誓山盟：“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们说了一夜的情话，直到东方欲晓，樱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心里暗暗发誓：“亲爱的樱桃，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我瞒着妈妈，每天晚上和樱桃隔着铁门约会。可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需要樱桃，我已经无法忍受任何一个没有她的白天。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机会，妈妈出门时忘了锁上大铁门！我趁机溜了出去！我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我要去追求我的爱情！

不知道是谁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顺着樱桃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走向村外。眼前出现了一座老式的石板桥，那桥太老了，两块水泥板并在一起，中间还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我穿过石板桥，来到了前村，很快就找到了正在一个草堆下睡觉的樱桃。

哦，我可怜的姑娘，她太累了，她一夜都没有睡觉，来回跑了几公里，此刻睡得正香。

哦，我可爱的姑娘，她太美了，睡梦中还露出甜美的微笑，她是在梦中和我相会吗？

我不忍心打搅樱桃的好梦，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痴痴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樱桃醒了。她看见我，一把搂住我，兴奋得浑身哆嗦：“小狮，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弄花了她的脸。

我爱怜地抚着她的脸，轻轻地替她吻去泪痕：“樱桃，是我，是我。我是小狮，我来看你了。”

樱桃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往田野里飞奔。我跟着她，仿佛追逐着一片彩云。

樱桃在金色的麦田里把自己交给了我。那一刻，我俩都激动得颤抖。我对着苍天大声宣誓：“樱桃，我永远爱你！”

秋风和麦浪把我的誓言带到了远方，你们听到了吗？那是我爱的宣言。

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妈妈还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我。她见到我时，一把抱住了我：“小狮，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都快急死了。”

看见妈妈那紧张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感动，妈妈对我真的太好了。可是，我太累了，我吃了两口妈妈给我准备的夜宵，赶紧回到别墅里睡觉去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和樱桃依旧每天隔着铁门相望。我发现，樱桃一天天地变得消瘦了，我也越来越提不起精神。相爱而不能相聚，煎熬着我们两颗年轻炙热的心。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于樱桃的思念，大白天地离家出走了。

我和樱桃在田野里疯狂地做爱，恨不得把一辈子的爱一次做完，直到精疲力竭，才依依不舍地吻别回家。

这次妈妈真的生气了，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她拿出一根两米长的铁链对我说：“小狮啊，你真是太不让妈妈省心了。”

樱桃晚上再来的时候，我只能隔着院子告诉她：“樱桃，我被妈妈禁足了，我现在生活的半径只有两米。”

樱桃扒着门缝，眼泪汪汪地呢喃着：“小狮，小狮。”她已经离不开我了，我就是她的全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生活也已经离不开亲爱的樱桃了，我开始为了自己的爱情抗争。

也许是我的执着感动了上天，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那根将我禁足的铁棒终于被我连根拔了出来！我拖着铁链，铁链拖着铁棒，风驰电掣一般冲出了大铁门。

我终于自由了！我和樱桃的生命里有了幸福的二十八天。

这二十八天里，铁棒可把我害惨了。有时，我正奔跑着呢，铁棒挂住了树根，我被狠狠地勒停，脖子差点被扯断。有一次，我和樱桃一起在巷子里追风，铁棒挂住了一辆三轮车，我重重地摔倒在青石板的巷道上，头上蹭掉了好大一块，鲜血糊住了我的左眼。

现在，原本乌黑的铁链已经被我磨得铮亮，可我身上也已经是伤痕累累。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吗？为了和樱桃在一起，这点痛算什么？

可是，我却日益思念妈妈。出来二十八天了，妈妈该有多着急呀。我决定回去看看妈妈。

回到了熟悉的院子，看见了熟悉的大铁门，我忍不住欢叫了两声：“妈妈，妈妈。”

妈妈房间里的灯很快就亮了，妈妈裹着睡衣打开了门。

二十八天不见，妈妈憔悴了很多，我忍不住扑过去，在妈妈的身上到处亲吻：“妈妈，小狮想你啊！”

妈妈流泪了，在冬夜的月光下，我看见妈妈的脸上亮晶晶的。妈妈蹲下身子，想要来拥抱我。

我警惕地跳开了：“妈妈，我就是回来看看您，我要回到樱桃身边去，您不能把我锁在家里。樱桃已经怀孕了，很快我就会有我自己的孩子，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们。”

妈妈给我端来饭菜：“小狮，吃吧，看你都饿成什么样子了。”妈妈说着，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说实话，我真的饿了，这些天，我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我一边吃饭，一边拿眼神瞟着妈妈，我真的担心妈妈再次把我锁在家里。

饭菜很快就吃完了，妈妈说：“小狮，妈妈再去给你盛。”

我摇摇头，铁链发出“哗棱棱”的声音。我走到妈妈身边，热切地亲吻了妈妈的手和脚。妈妈想伸手抓我的铁链，我神经质地跳开了。我不知道妈妈是想给我解开铁链，还是想再次让我禁足，我不敢去冒这个风险。虽然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很有可能她是想给我自由。

我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院子，只留下妈妈呆呆地站在月光下。

“再见了妈妈。”我抖一抖身上的毛，铁链发出“哗棱棱”一阵响，我用我最潇洒的一面和妈妈道别。我要走了，我的心愿已了，我要回到樱桃身边去了。

我默默行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冷月寒风，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我辜负了妈妈，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现在不仅是一个丈夫，我还是一个父亲，我有我的责任和使命，我要给樱桃，给我的孩子们一个家，我要去为他们遮风挡雨。妈妈，此生我注定要对不起您了，如果有来生，我再回来做您的小狮吧。

是谁当年建造的那座石板桥，你没有看见中间那条缝隙吗？当然，缝隙太小了，孩子的脚不会滑进去，可你难道就没想到有一天，这条缝隙会卡住我铁链上拖着的铁棒吗？现在我就真的被卡住了，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没有办法把铁棒从桥缝里弄出来。我只能在桥上等，我在等一个好心人来解开我的枷锁。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等来的，居然是阿四！

我听见阿四在屋里打电话：“老板，我有一条狗。多少钱？又高又肥！好，你现在就来吧，我在家里等你哈。”

这个该死的阿四！他明明知道我妈妈天天在找我，他也明明知道樱桃是我的妻子，他怎么能把我卖给狗肉店呢？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知道，我的大限已至。很快，我就会变成火锅里香气四溢的美味。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您千万不要难过。我不怪您！真的，您只是把我看成了您的儿子，却忘了我其实是一条狗！小狮永远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好！

再见了，亲爱的樱桃！我再也回不去了，你今后的生活会愈加艰难，你千万要保重。虽然我们的幸福很短暂，但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狗！小狮永远爱你！

再见了，我尚未谋面的孩子！请原谅我无法看见你们出生，无法陪着你们成长。如果有可能，我的孩子们，做一条狗吧，远离那些人！爸爸爱你们！

我听见狗肉店老板的摩托车越来越近了。

2022/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