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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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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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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柄

《史记·魏豹彭越列传论》有云——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

1

光明庄的刘大爷骑着三轮车,起早到乐吾菜场去下青货。

青货很新鲜,是昨天下午才从地里下回来的。刘大爷喜欢说“下”,从地里“下”回家,再送到五里之外的镇上,“下”给那些早起买菜的街上人。仿佛自己做着多大的生意,是个多大的老板一样。

其实,刘大爷的青货就是老伴在自留地里盘的青菜、萝卜、大蒜和菠菜。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刘大爷和老伴早就谙熟了什么季节开什么花,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五六分地的自留地,像个姹紫嫣红的聚宝盆,一年四季总能有绿滴滴的青货让他“下”。

昨天晚上,刘大爷和老伴把临晚“下”回家的青菜枯叶择了,磕干净菜梗里的沙土,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到一张倒扣的小板凳肚子里。板凳的四条腿斜伸着,紧紧地搂抱着怀里的小青菜。等青菜挤满了板凳肚子,刘大爷抽出两根稻草在手心里一绞,把草绳拦腰捆在小青菜上。半小时以后,三十多捆绿衣绿裙的小青菜就齐头整脸地站在了三轮车的车斗里。

天不亮,刘大爷端出一盆清水,双手浸湿了,在小青菜的菜叶上甩上了少许水珠。然后,骑上三轮车,带着那些眨着亮晶晶眼睛的小青菜上路了。

刘大爷岁数大了,手抖,拿不了杆秤。干脆把青货捆成小捆,卖的时候,论捆,不论斤。街上人精细,吃不了多少。刘大爷捆好的青货,刚好够一家人做一顿饭。

刘大爷把三轮车停在菜场铁门外的河堤下,太阳把河水映成了橘红色,菜场里有了早起买菜的人,三三两两的、行色匆匆的。刘大爷笼着手,站在三轮车边上,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子走了过来,刘大爷赶紧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容,对着胖子微微地欠了欠上半身。胖子抬起脚,踢了一脚三轮车的车轮。刘大爷赶紧把车往路边挪了挪,从兜里摸出半包黄果树,抽出一支,递到胖子面前。胖子看了看香烟,没有接,却表扬了刘大爷一句:“小青菜不丑。”说完,就摇晃着走进了菜场。

刘大爷挑出一捆“不丑”的小青菜,用方便袋装好了,挂在三轮车的车把上。买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刘大爷的青货很快就“下”完了。他站在菜场门口朝里面张望,满眼都是人,乱糟糟的,他找不到那个穿制服的胖子。

对面的面馆里飘出了鱼汤面的鲜香,往日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到家里,美美地吃上老伴儿做好的早饭了。可他今天不敢离开菜场的大门,他担心胖子回来找不到他。他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胖子把他的一车水瓜掀翻在地。那些手指一掐就能出水的瓜呀,从车斗里“咕噜噜”地冲出来,滚得到处都是。那些原本漂亮、光滑,让人一见就想咬一口的水瓜,大多摔得开膛破肚,粉红的瓜瓤流了一地。剩下的,都变成了一个个破皮烂肉的乞丐,再也没有人愿意把它送到嘴边。

胖子嘴里骂骂咧咧,说刘大爷占道经营。刘大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是半小时前,胖子买了一只瓜,刘大爷收了他三块钱。

八点多的太阳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明晃晃的,菜场里明显稀疏下来。穿制服的胖子从里面摇摇晃晃地出来了,手里拎着两只黑色的方便袋,沉甸甸的。走到门口,胖子看了一眼停在门外的三轮车,刘大爷赶紧把手里的方便袋递上去,同时,递上满脸的笑纹:“自家地里长的。”

胖子瞄了瞄方便袋,赏给刘大爷一个点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刘大爷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两声。

2

勇哥是五十里外物流仓库的门房,穿着藏青色的保安制服,在庄台上走路时目不斜视。那些在地里刨食的老伙计遇上了,喊一声“勇哥”,他就停下脚步,和他们说几件近期的国家大事,一副派出所所长的派头。

勇哥五十多岁,早过了喊哥的年纪。可他说队里的兄弟都喊他勇哥。这就告诉那些连名带姓喊他名字的老伙计,自己现在是个头儿,有一帮手下,不能喊他名字,要喊勇哥。鸡头也是头。物流仓库总共就四个门房,除了他,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

四个门房,每个班两个人,上十二小时,歇十二小时,半个月换一次班,工资两千一个月。另外三个老头都是开发区附近的,四个人商量好了,每个班上二十四小时,上一天班,歇一天。不过就是摁摁遥控器,开开电动门罢了,都是些不费二两力气的活。

庄台上的老伙计瞧不上勇哥的工资,来回跑一百里路,挣不到七十块钱,还不如在家侍候二亩地呢。现在跑到镇上做一天小工,也有两百块钱了。

勇哥可不这么想,他掰着指头给老伙计们算账——

上一天班,歇一天班,就是上了半个月的班。半个月拿两千,一个月就是四千。两个人上一个班,一个人上班,一个人睡觉,上半个月的班,就是上四分之一的月的班。上四分之一个月的班拿两千,就是一个月拿八千。你上哪儿去一个月挣八千?还是水手不湿的轻巧活?还发工作服,都是正规的制服。主要是有外快!外快你懂不懂?进进出出的大货车,哪个见了我,不是点头哈腰的?就是书记镇长来了,我不给开门,他也得乖乖地给我在门外站着。

勇哥上班的确能捞到外快。

勇哥的外快都来自夜里的货车司机。成百上千公里的长途跑下来,早就累成狗了。好不容易开到了仓库,总算可以停了车,好好吃口热饭、洗把热水澡了。可那明晃晃的伸缩门拦着,总不能硬往里面闯吧。司机在驾驶室里摁喇叭,恨不得把门房的玻璃震裂了,可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出来。那司机只好下车跑到门房前去敲窗户,才发现勇哥正翘着二郎腿,斜躺在值班床上看电视。司机让勇哥开门,勇哥懒洋洋地站起身:“你说开门就开门?那要我们保安干什么?”

司机赶紧递上一支烟,对着勇哥点头哈腰:“师傅,开开门,深更半夜的,累死了。”

勇哥接过烟,就着门房的日光灯看看香烟的牌子,随手扔在窗户下的办公桌上,打着官腔说:“派车单拿过来。”

司机赶紧回到车上拿来派车单,隔着窗户递给勇哥。勇哥拿着派车单,看一眼门外捂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面无表情地说:“把车子停到路边,把油布全部打开,我要检查。”

这么大的货车,苫一次篷布,没有个把小时根本就弄不完。在路边上解开篷布,回头还得苫好才能开。要不然,那满地的篷布谁能拖得了?司机都快哭了:“师傅,你帮帮忙,我开到货场上检查是一样的?”

“一样?怎么一样?”勇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把危险品拉到货场上怎么办?”

“师傅你说笑了,怎么会有危险品。”

“你说没有就没有?我要对货场负责嘛!”

就在这时,又一辆大货车停到了门口,雪亮的车灯照着伸缩门,货车没有熄火,从车上跳下一个小伙子,远远地从窗外往办公桌上扔了一盒烟:“勇哥,开下门。”

勇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紫红色的遥控器摁了一下,对小伙子说:“早点休息啊。”

不锈钢的伸缩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大半,小伙子上车,把货车开了进去。伸缩门又“吱吱呀呀”地跑了回来。

先前的司机已经从车上拿着两盒烟,站在了门房的窗户外边。这回,他知道了勇哥的名字:“勇哥,帮个忙,帮个忙。”

勇哥把桌上的三盒烟收到了抽屉里,把手里的派车单还给了司机:“今天太迟了,你先停到货场上去吧。”

司机连连点头:“谢谢勇哥!谢谢勇哥!”

物流园的伸缩门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往前跑了,一蹦一蹦的。门房里,勇哥手里捏着紫红色的遥控器,仿佛握着一柄尚方宝剑。

3

疫情爆发的时候,老王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过年。当然,没有疫情,他也是一个人过年,自从二十年前他那个患肺气肿的老娘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过年。

是的,他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几十年了,他一直生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可有可无。虽然,年轻时他也去扒过几次杨寡妇的门。他扒在杨寡妇家的围墙上学猫叫,每次都被杨寡妇的儿子苦根用砖头给砸了回去。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都怀疑当年苦根看见他的脸了,要不然苦根看见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村里要封路,偏偏进出外地的路口就有三条,村两委一班人不够用。村里在大广播里招募到路口执勤的志愿者,老王头放下酒盅去报了名。村主任给他发了一条两寸宽的红袖箍,老王头穿上黄色的军大衣,套上红袖箍,成了一名卡口的治安员。一辈子都被人管,自己连个牛羊都没管过。有了这条红袖箍,老王头觉得这场疫情倒也不是全都一无是处,最起码,疫情让自己手上有了权力,一辈子都没有过的权力。

卡口的夜晚真是冷,老王头很兴奋。他把脑袋缩在脖领子里面,站在马路边上跺着脚。每当远处有车灯过来,老王头就来了精神,早早地站到了路中间,学着交警的样子给来车打手势。等车子停到了路边,老王头走到了车窗前板着脸:“许出不许进!”

不管对方怎么给他递烟说好话,老王头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许出不许进!”看着对方着急上火,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老王头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这红袖箍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你开着好车怎么样?你车上坐着漂亮的女人怎么样?我不让你进,你就不能进!”

上级领导视察卡口,对老王头共克时艰的品德和铁面无私的作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老王头小心翼翼地向领导反映:“有些愣头青不听劝阻,硬要往里闯。”领导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抗疫是现在的头等大事。谁敢违反,你直接联系公安机关,给予坚决打击!”

下午时分,苦根的儿子春苗开车到了卡口,下车给老王头发了一支中华烟:“大爷,老丈人早上摔了一跤,我带老婆孩子去看一下,看一眼就回来。”

老王头看了看春苗的车子,春苗的老婆也在车里对着他笑。老王头笑眯眯地对春苗说:“春苗呀,现在许出不许进呀。”

春苗说:“大爷,你是知道的,老丈人家就在河对岸,就三四里路。那里也没有感染的人。我们去看看就回来,保证不串门、不到公共场所去。这年头正月的,老人摔了跤,我们不去看看不放心呀。”

“现在是特殊时期。”

“我知道,我知道。”春苗又给老王头发了一支中华,“我保证不串门,带着老婆孩子呢,你让我串门我也不敢。不信你看看我的里程表,现在是54321公里,回来你看开了多远。”

春苗上车对着里程表拍了张照片,把车开走了,老王头给他放了行。许出不许进嘛。人家是出,没有理由拦着。

晚饭后不久,春苗的车子回来了,同样远远地被老王头拦到了路边。春苗摇下车窗玻璃:“大爷,是我。”

老王头说:“春苗啊,你开回去吧。许出不许进。”

“大爷,我发誓,除了老丈人、丈母娘,我一个外人都没见过。吃过晚饭就回来了,路上连只狗都没有碰到。”

“不是你见不见的问题,是你从外地回来,就不能进。”

“什么外地?不就隔条串场河?我车子都没进去,停在路边走进去的,吃过晚饭就回来了,那边也封路了。你看看我的里程表,现在是54324。”春苗翻出手机上的照片,“才开了三公里。”

“那你就住在老丈人家嘛。来来回回的干什么?”老王头不看春苗的手机。

“老两口家里没有地方住呀,再说我们也没有带生活用品和衣服呀。就是三四里路,前后还没有三小时,能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就来不及了。回去吧。”老王头的口气不容商量。

一起执勤的还有村里的一个副主任,本来坐在路边临时安置的集装箱里避风,听到争吵走了出来,看见是下午出去的春苗,对老王头说:“老王,春苗下午才出去的,让他进来吧。”

老王头不干了:“主任,现在是什么时候?许出不许进是上级的指示,你敢把外地的车子和人放进来?出了问题你负责。”

这句话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副主任哪里敢保证。不出事还好,这要出了事,他十个副主任也不够撸的。

春苗急了:“我才出去三小时,又没有经过什么风险区,怎么就不能进了?”

春苗说着,上车打着了火就要往里开。老王头抢步站到了车子前面,伸手指着车子里的春苗,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你敢硬闯,我就打电话让派出所来抓人!让你全家到拘留所里过年!”

雪白的车灯照着他的黄大衣,大衣袖上的红袖箍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门神,横眉立目地瞪着春苗。

2021/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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