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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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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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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港班琐忆

 

“呜——呜——”

两声低沉的汽笛过后,高港班乳白色的巨大身躯从串场河的拐弯处钻了出来。船底仿佛藏着一条巨龙,正张开大嘴拼命地吸水。河两岸的水迅速地向河心退去,露出了土黄色的河滩。高港班的船头犁起白色浪头,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大水牛,迎面而来,又急急而去。退下去的河水便紧随其后席卷而至,惊涛拍岸,水岸边婀娜的芦苇便弯腰甩臂地跳起了“锅庄”,清亮亮的河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白浪裹挟着泥沙、泡沫、还有折断的枯枝断草,一次又一次狂躁地撞击着河岸,直到精疲力竭,才慢慢恢复平静。

这样的场景,每天中午我都要和伙伴们站在河堤上看一次。每看一次,我的心就飞到船上一次。

水乡的少年,每一个都是浪里白条。夏天,我们在串场河里戏水,追逐每一条经过的拖船。我们攀着重载船的船帮,爬到货船上。碰到和善的船工,我们可以坐在船帮上,把脚放在水里拍打,甚至可以分享到一两块饼干或是糖果;遇见恶声恶气的船工,我们就趁他不备,把船上长着葱蒜的破搪瓷盆端起来,扔进串场河。等他发现了赶过来的时候,我们早已跳进了水里,像鸭子一样浮在水面,嬉笑着看他在船上气得张牙舞爪。水乡少年的远方就在那一条条南来北往的货船上,我们每天都跟着货船去流浪,直到老家的村庄变成远方的一抹深绿,我们才跳下水,爬上另一条返航的货船回家。

串场河里的每一条货船都是我们的游乐场,唯独对于高港班,我们避而远之。起初,也曾有胆大的小哥哥试图在那巨浪里显摆一番,几乎每次都被颠簸得呛上几口水,狼狈而回,回到家里,还要被老爸在屁股上狠狠地长上几条深刻的记忆。渐渐地,只要听见那两声“呜——呜——”的汽笛,我们就光着屁股,自觉地从水里爬上岸,眼瞅着它耀武扬威地从远处开过来,再神气活现地从身边开过去。那些爬上它的念头就像路边的盐巴草一样,一次次在心里疯长,却又无可奈何地被一次次踩得稀烂。它的船舷太高了,像一座长在水面的高楼。不要说在水里,即便在岸上,我们也爬不上那比围墙还要高,还要光滑的船舷。

高港班对于我们,可远观,而不可攀爬焉。

我们只知道它叫高港班,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中午时分从南向北,天黑以后从北向南,每天一个来回,风雨无阻。经过村庄时,拉两声“呜——呜——”的汽笛。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真的爬上,不对,是登上高港班。

往年到了暑假,住在海里的外公就会安排舅舅过来接我和弟弟去玩几天。舅舅骑一辆脚踏车,带着我们沿着江界河一路向东。这次,舅舅没有来接,是母亲亲自送我们过去的。母亲把我们领进了草堰轮船码头,高大的高港班就静静地停泊在码头上,高大威猛、不可一世。我和弟弟兴奋地顺着木跳板上了船,我本想站在那冲洗得黑黝黝的甲板上好好看看,却被一个穿蓝制服的男人推进了船舱。

船舱有两层,我们进的是下层,长长的铁条椅焊在舱底,和汽车站的候车室差不多。各种各样的竹篮、布包、蛇皮袋,甚至捆着脚的鸡鸭、猪仔,把过道塞到满满当当。空气里混杂着鸡屎味、咸鱼味、铁锈味,还有散发着大蒜花香气的阳春面的味道。

我听见了两声熟悉的“呜——呜——”,高港班要出发了,我和弟弟赶紧跑到舷窗边。透过玻璃,我看见河岸上的老杨树开始往后跑,河里的水浪追逐着船舷往前跑。转过一个弯,我看见了光着屁股的小伙伴,他们站在河堤上,心怀憧憬地看着船。我和弟弟拍着窗玻璃高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我很失落,我就在高港班上,我喊得这么大声,他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我们从小海下了船,转乘汽车到了外公的家。舅舅把母亲送回了家,留下我们在海里度过了十几天的快乐时光。回程时,舅舅又把我们送到了小海的轮船码头。

船到草堰时,天已经黑了。广播里传出了下船的通知,我和弟弟终于站在了高港班狭窄的铁甲板上。我看见了黑魆魆的老杨树、黑魆魆的房屋、黑魆魆的村庄。轮船从村庄旁擦肩而过,我多么希望能看见我那帮光屁股的小伙伴呀,我可以向他们挥手,我可以向他们喊话,我要告诉他们,我爬上了高港班。可是,黑魆魆的河堤上,什么都没有。

多少年以后,我终于知道,高港班是一趟从泰州高港开往黄海滨庆生渡的客运班船,终年航行在河汊纵横的里下河腹地。

如今,高港班已经停运三十多年了,可那伟岸的乳白色船身还时不时地拉着“呜——呜——”的汽笛,从我的记忆里钻出来,船头犁起白色的浪头,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大水牛。

20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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