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和绿丝

中秋节的早上，春慧带着孙女琪琪到李记茶食店去买月饼。

家里有几盒月饼，是儿子儿媳单位发的，还有晚辈送的。春慧一一打开看过了，都是些鲜肉馅、凤梨馅、白莲蓉和冰皮的，没有她想要的那种普通五仁月饼。

春慧买了十块月饼。琪琪吵着要吃，春慧掰下一小块给她。谁知琪琪吃了一口，就用粉红的小舌头剔出两根红绿丝来，“呸呸”地吐在了地上。春慧抽出面巾纸，给琪琪擦了擦嘴，骑上电瓶车，带着她往自己的娘家开去。

春慧第一次吃的，就是这种夹着红绿丝的月饼。那时她在庄上的村小读一年级，放学后，她跟着读三年级的哥哥回家。刚走出校门，就看见爸爸背着一个灰色的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春慧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小鸟一样地飞了过去。爸爸远远地蹲了下来，张开双臂把春慧抱起来，凌空转了两个圈，然后，伸出大嘴对着春慧的脸使劲地亲，胡茬扎得春慧的脸痒痒的。

春慧一扭身子，从爸爸的手上滑下来，伸手要去拉爸爸的包。爸爸是厂里的供销员，一年四季在外面出差。每次回家，都会给春慧带上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果然，爸爸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块黄澄澄的月饼。爸爸拿出一块，掰成两半，分给春慧和哥哥一人一半。

金黄的饼皮上沾满了焦黄的芝麻，断口的地方露出几根颜色鲜艳的红丝和绿丝。春慧在周围小朋友眼馋的目光里，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真好吃呀，又甜又香。那种看起来粉嫩的红绿丝，吃在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有点酸，有点甜。爸爸蹲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春慧和哥哥吃月饼。等他们吃完了才问她：“妞妞，月饼好吃吗？”爸爸一直叫春慧的小名。

春慧伸出舌头，小心地舔掉粘在手上的饼屑和芝麻，仰脸看着爸爸说：“好吃。”

爸爸笑了：“以后，爸爸年年中秋节都给妞妞买月饼吃，好不好？”

“好！等我长大了，也要给爸爸买月饼，有红绿丝的。”

“好，爸爸老了就等着享我家妞妞的福。”爸爸说完，两手在春慧腋下一插，让她骑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春慧感觉爸爸高大的身躯像座山一样宽广。

春慧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娘家去看爸爸了。爸爸八十岁了，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哥哥就把爸爸接到了家里照顾。春慧有空的时候，也会骑车回去看看他，给爸爸买些吃的和穿的。琪琪放暑假后，儿媳妇给她报了个钢琴班和书法班。春慧天天负责接送，一个暑假也没有时间回一趟娘家。今天就过中秋节了，春慧早早地带着琪琪回娘家来看望爸爸。

十几里路很快就到了。进了庄就是村小，现在的村小早就改成了一家服装厂。今天是中秋节，服装厂放假了，透过大铁门，可以看见村小的操场上长着一人高的杂草。哥哥的家在庄后，和村小隔着七八条巷子。看见村小，春慧就想起了第一次爸爸给自己送月饼的事来。四十多年过去了，嘴里突然就涌出一股红绿丝的特有的味道来，甜甜的、酸酸的，春慧赶紧咽了一口口水。

路上遇见了邻居大爷，大爷笑着和春慧打招呼：“慧姑娘，又回来看你爸爸啦？”

“天天忙着带孙女，好久不回来了。”春慧有点歉意。

转过一条巷子，春慧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老人迎面走来，弓着腰、敞着怀、趿着鞋，脚步蹒跚，胡子拉碴的，像一株枝叶凋零的梧桐树，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方便袋，正是爸爸。

春慧赶紧停下车子喊道：“爸爸，你去哪儿？”

爸爸没有理她，直眉楞眼地往前挪着步子，仿佛没有听见春慧的话。春慧把车子支好，走到爸爸面前，伸手拉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去哪儿？”

爸爸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春慧：“你是谁呀？”

“我是春慧呀。”

“你是春慧呀。你有什么事？”

“我来看你呀。”

“你来看我呀，你是谁呀？”

“我是春慧呀。”

“你是春慧呀。你有什么事？”

“我来看你呀。”

“你来看我呀，你是谁呀？”

坐在车后座的琪琪突然哭了起来：“奶奶，我怕。”

春慧赶紧过去把琪琪抱到怀里，摸着她的头，安慰她：“妞妞乖，妞妞不怕。老外公只是忘记了奶奶的名字。”

一旁的爸爸听见了春慧喊妞妞，从方便袋里拿出一只油光光的月饼，掰出一半来，送到了琪琪的面前：“妞妞乖，爸爸正要到学校给你去送月饼。有红绿丝，是你最喜欢的，快吃。”

月饼的断口处，露出几根颜色粉嫩的红绿丝来。

2021/09/21辛丑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