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有一颗硕大的脑袋,光秃秃的。又兼长得白白胖胖的,像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
他读过几年私塾,虽然字写得像狗爬,可会背着口诀打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老队长不仅是队长,还是会计。他这个会计和别人可不同。
生产队里每一笔开支和收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裁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写上——
买扫帚10把15块5角
买()()5把12块……
老队长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圆圈。记一笔账,就往厨房二梁膀子下挂着的淘米箩里,塞一张纸条。年底了,生产队里组织社员代表盘账。老队长从二梁膀子上解下淘米箩,往饭桌上一搁:“全年的账目都在这儿,大半淘箩。”
代表们一张一张把账单拿出来,上面一大半都是圆圈。好在大家都不太识字,最后把纸条数了数,一共二百一十六张。
代表报数,老队长嘴里念叨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两遍打下来,代表宣布:“今年,生产队买圆圈,花了六百五十四块三角二分。”
老队长门口有一棵大楝树。暑假里,我和三癞子在树荫底下下军棋。老队长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手里拿个破凉帽,一边扇风,一边笑眯眯地看我们下棋。我说先有红军,三癞子说先有八路军。两人争得不可开交,我们请老队长做裁判。
老队长涮了涮嗓子,“咳”地一声佯咳嗽,慢条斯理地说:“先是(新四)八路,后头是解放军,最后才有红军绿军(陆军)。”
能为我们释疑解惑,老队长很开心。回到厨房里,从水缸里搬出一个大水瓜,切好了分给我们吃。
生产队分田到户,老队长也退休了。老头子精神抖抖的,退而不休。他看中了靠近村小的优势,做起了学生的生意。他吃过早饭在家里蒸馒头,课间操的时候,挎着竹篮到学校门口去卖馒头。
老队长的馒头有两种,实心的杠子馒头五分钱一个,青菜馅的菜包子一角钱一个。
我和三癞子想吃菜包子,兜里没有钱,就想办法捉弄老队长。我拿五分钱,跟他买一个杠子馒头。然后举着馒头问他:“老队长,菜包多少钱?”
老队长咧着大嘴笑嘻嘻地说:“菜包一角,菜包好吃。”
“那给我换个菜包。”我把馒头递给他。
“好的,菜包好吃。”老队长接过馒头,掀开篮子上苫着的毛巾,拿出一个热烫烫的菜包子。
我接过菜包就咬,老队长笑嘻嘻地看着:“小伙,烫嘴,慢点儿吃。还要再给五分钱。”
“还要给什么钱?”我故意装糊涂,“不是一角钱一个吗?”
“是啊,一角钱一个。你才给了五分钱,还差五分钱。”老队长依然笑嘻嘻的。
“我还给了你一个馒头呢,馒头不是五分钱?”
“哦,不错。”老队长伸手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不对呀,你那五分钱,我给过你馒头啦。”
“馒头我没吃啊,还给你啦。”手里的菜包已经吃完了。
“哦,不错。”老队长想通了,“馒头你还给我了,是我老糊涂了。”
“那我走啦。”
“下回再来哦。”
下回再去的时候,换成三癞子,还是故伎重演。老队长不上当了:“你们两个小猴子,绕我这个老头子呢。”
我们把老队长围在中间,跟他掰扯道理:“是不是给了你五分钱?”
“我给你馒头啦。”
“馒头我还给你了。”
“你给了五分钱,菜包子一角钱一个,还差五分钱。”
“给了你五分钱,又给了你一个馒头,不是正好一角钱?”
“唉,是正好。老头子糊涂了,拿去吃,小伙。下回再来。”
那一年,我和三癞子花三角钱吃了老队长六个菜包。后来,他再也不肯换了。看见我俩就说:“你们吃菜包,还是吃馒头?菜包一角,馒头五分,只卖不换。”
我们哄堂大笑,老队长也跟着笑,弥勒佛一样的胖脸上,笑容像南瓜花一样,厚实实的。
又过了十多年,我外出打工。回家时听说老队长快不行了,赶紧去看望他。
老队长躺在一张藤椅上,瘦得脱了相,只剩下一个硕大的圆脑袋,无力地搁在椅背上。看见我进来,老队长两手撑着椅圈,想要从藤椅上拗起身子。我赶紧拦住他:“老队长,你躺好。”
老队长看见我手里拎着两包茶食,嘴角牵了牵:“你们两个小猴子,当年一人骗了我六个菜包子,现在一人还给我两包茶食,还是我赚了。小工兵还想扛军旗,还是太嫩了点儿……”
我扭过脸,早已泪流满面。
2021/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