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刘珂捧着一杯龙井,站在书房里看墙上的《张猛龙碑》。这幅字是他昨天花了一晚工夫临的一段帖,自然流畅,逸气横生,刘珂颇为满意。
刘珂爱好书法,尤其喜欢《张猛龙碑》。此碑于齐整中求庄和,庄和中求变化,精严雅正,刚好契合自己的人生哲学。
刘珂这些年一直在市住建局节能与科技科工作,负责勘察设计咨询业的行业管理和资质管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工作。做了多年普通科员,身边人一个个从同事变成了领导,只有他是科技科的常青树,一直不温不火。他有时候也会生出一丝念头,回头想想有个养家糊口的工作,有个修心养性的爱好,一辈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比起一辈子在农村种地的父母不知好了多少。刘珂抱着“板凳须坐十年冷”的心态,白天兢兢业业工作,晚上下了班就回家,几乎没什么社交和应酬。刘珂这些年唯一的爱好就是钻在书房里练字,老婆对此颇有微词。可没想到,就在上个月,局里居然宣布他担任工程安监科的副科长,具体分管建设安全生产许可管理和建设工程消防验收。
从清汤寡水的科技科调到了炙手可热的安监科,昔日办公室的同事眼睛似乎变亮了,来办事的人脸上明显多了谄媚。刘珂可不敢张狂,上一任副科长两个月前被纪委请去喝茶,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刘珂上任后给自己立了三条规矩,一不接受吃请,二不收礼受贿,三不违规办理。每天下班就回家,生活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门铃的响声把刘珂从书房拉到了门口,他从猫眼里看出去,一个空着两手的胖子正伸手捋头发。刘珂打开门,门外笑嘻嘻的站着孙涛:“刘哥,就知道周末你准宅在家里写字。”
“孙涛啊,进来,进来 。”刘珂把孙涛让进了屋。
孙涛是刘珂大学同学孙波的弟弟,在本市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两年前,因为孙波的关系,两人认识了,孙涛经常到刘珂家里来坐一坐,谈些书法方面的话题。虽说孙涛是建筑业老板,可对书法却有一些独到的见解,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尤其让刘珂安心的是,在两人交往的这两年里,孙涛一次也没有因为工程上的事和自己开过口,逢年过节也没有上门送过礼。就算现在知道刘珂升了职,孙涛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空着两手就来了。刘珂最初对于孙涛的一点警惕早就没有了,谁还没有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自己和孙涛之间的交往就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自从升职以后,刘珂特别介意自身形象。原先办公室那帮同事曾闹着要请他到饭店搓一顿,祝贺升迁,被他一口回绝了。对于那些登门来访的人,只要发现来人手里拎着东西,他干脆隔着门说:“工作上的事上班到办公室去谈。”在机关工作多年,他见多了前车之鉴,折戟沉沙之前,他们哪一个不是从小礼小贿开始,在贪腐的路上越陷越深,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自己可不能重蹈前任的覆辙。
孙涛熟门熟路走进了刘珂的书房。刘珂泡好茶进来的时候,孙涛正站在《张猛龙碑》前端详,微张着嘴,一脸膜拜的样子。
“喝茶。”
“哦,哦,”孙涛回过神来,“刘哥,这字墨色浓淡相宜,线条丰瘦得体,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喝茶,喝茶。”
“哥呀,现在像你这样静得下心写字的人越来越少了。”
“人总得有点精神追求不是?”
“这正是兄弟敬佩刘哥的地方呀。和你在一起,连我这个俗人也变雅了。哦,对了,你等一下,我先拍个照片。”孙涛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对着墙上的《张猛龙碑》连拍了几张照片,随后,“嗖”的一声发了出去。
“你干啥呢?”刘珂不知道孙涛在搞什么名堂。
“等我一下。”孙涛朝刘珂摆摆手,对着手机说,“孟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托我办的事,今天给碰着啦!你先看看字。”说完,手指一松,语音“嗖”地发了出去。
“搞什么鬼?”刘珂一头雾水。
“哥呀,”孙涛端起书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孟总是我省城的一个朋友,专门做书画装裱销售,对书法鉴赏可是个行家。”
“哦,哦。”刘珂应付着,他对商人可没什么兴趣。商人逐利而生,自古不变。
“孟总在机场有个‘厚道斋’古玩字画专卖店,专门搜集书画作品进行装裱,然后高价卖给外国人,挣的都是欧元和美刀。他和我说过好多次了,有好作品一定要介绍给他。今天看见刘哥的字,陡然想起这个茬了。”
“外国人懂什么中国字画?”刘珂不屑一顾。
“有懂行的,也有附庸风雅的。这个世上还是俗人多啊。”
“滴笃。”微信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孙涛点开微信:“孙总,这是从哪儿踅摸到的宝贝?太棒了!不只是神形兼备,简直心手达情了!”
语音通过扬声器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刘珂的耳朵里,他刚要说话,孙涛的微信又“滴笃”响了一声:“这幅字以方笔为主,棱角分明,迅捷有力,气质上豪健泼辣,浑劲厚实。亦用圆笔辅助,凝重敦厚,潇洒自然。既险绝峻逸,又浑穆雍容;既奇趣灵动,又古朴典雅。”
这几句点评可算是专业了,听得出这个孟总还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商人,刘珂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你这个朋友还真是个行家。”孙涛说:“那当然,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孟总说过,虽然是挣外国人的钱,那也得有真材实料,否则,岂不是丢中国艺术的脸?”
刘珂听了,对于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孟总陡然生出些许好感,看来,这孟总是个有情怀的儒商呀。刚想开口,孙涛的微信又到了:“孙总,帮帮忙,帮帮忙,一定要帮我拿下来,价钱三万五万的都好说。”
孙涛看了一眼刘珂,刘珂赶紧摇手:“不行不行,我的字哪值这么多钱?”
孙涛白了刘珂一眼:“哥呀,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虽然不懂,人家孟总可是货真价实的行家呀。你不要忘了,他是个商人,你的字不行,白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的。你不想想,哪个商人会做亏本的生意?”
“这个……”刘珂沉吟了,觉得孙涛的话有些道理。
“滴笃”孙涛的微信又到了:“孙总,千万记住让写字的老师在落款上钤个印呀。价钱只要不超过五万,孙总就帮老哥做主了。”
“好的,孟总!写字的老师是我朋友,价钱你放心。”
“孙涛,你怎么能答应呢?”刘珂看见孙涛信息回过去了,有些着急。
“哥呀,你是不是觉得五万少了?那我再跟孟总商量商量?”
“不少了,不少了。太多了,我的字不值这个价。”
“哥呀,孟总要你这幅字是去赚钱的。他花五万收过去,转手就是十万二十万的卖出去。你落个辛苦钱,孟总可是赚大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呀。你这匹汗血宝马今天遇到伯乐了呀。”
“这样,好吗?”刘珂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忿忿不平,“难怪父亲说种地的抵不上贩粮的,养猪的比不上贩肉的。这贩子赚钱太他妈容易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农民种粮,工人上班,哪个不是靠劳动换取报酬的?你的书法就是你的劳动成果。你想要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埋没吗?别说了,钤印吧。”
刘珂稀里糊涂地拿出印章,工工整整地在落款上钤了印。孙涛拍了一张照片给孟总发了过去:“孟总,兄弟帮你拿下了。”
“谢谢兄弟!谢谢兄弟!哪天到省城来哥哥专程请你喝酒。”微信里孟总笑得很开心,仿佛得到了一件无价之宝。随即,孙涛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下,五万块钱就到了他的账上。
孙涛把钱转给刘珂,拿上那张《张猛龙碑》走了。刘珂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样不真实,自己的字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
孙涛想坐下来写会儿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连续写了几张,自己都觉得不满意。不多一会儿,书房地板上就扔满了宣纸团。
晚上躺在床上,刘珂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正当自己精疲力竭的时候,前方山顶上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祥云环绕,金光闪闪。远远的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向他招手,他精神一振,不知不觉跟着人影来到了一处绝壁之上。听得到流水淙淙之声,却四顾不见溪流所在,眼前奇石兀立,古木参天,奇花异草贴壁而生。刘珂探出头向下张望,云蒸霞蔚,宛若仙境。可惜云雾太厚了,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约听见一阵悠扬的丝竹鼓乐之声。他站在悬崖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想去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天堂,又担心云浓雾罩看不清路。他想回到原先的小路上,内心又有些不甘。正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掌,刘珂脚下一滑,身体平躺着坠了下去。刘珂本能地想伸手抓住什么,可两只手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像一只被猎人射中的鸟,快速坠落着,不知道下面还有多深。刘珂憋足一口气,使劲地伸直胳膊,蹬直双腿,想让自己的身体换个角度,最好能换成站姿,最好能抓住藤蔓一类的救命稻草,否则这样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可不管他如何努力,身体仿佛是被人用绳子缚住了一样不听使唤,手脚都绷麻木了,身体还在不停地往下坠落。
刘珂害怕了,他不知道是谁推了自己一把,只知道自己正在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模模糊糊的。刘珂努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是孙涛那张谦恭的笑脸。刘珂赶紧大声呼救:“孙涛,快拉我一把。”
孙涛看着正在快速下坠的刘珂,脸上浮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2022/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