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山
上周六下午,父亲叫我回趟老家,说四十年前的六棵大白菜有下落了!我只好驾车往家赶。
在没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为解决社员冬天和早春的吃菜问题,生产队里每年都要种上十亩八亩白菜和萝卜。白菜和萝卜将要收获的时候,队长每天都要派几个劳力看守菜园。
1978年初冬的一天夜里,熟睡中的我被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惊醒了。
“他们三个都嫌冷,说把工分都给我,让我自己看。”父亲说。
“他们嫌冷,你就不嫌冷?”母亲责怪道。
“我想好了,不睡觉,一直走着准不冷。”
“那工分说给你就给你啦?还不得经队长同意喽!”母亲犹豫着说,“一夜时间长着哩,咱别看了。”
父亲忙说:“看吧,我也给队长说好了。再说,一夜可顶三天的工分呀!”
“那队长咋说的?”
“队长说了——”父亲拿着腔调(可能是学着队长说话)说,“那管,不过少了白菜和萝卜可得按队里的规定罚啊!”
一听说“罚”字,母亲警觉起来:“现在的人都敢偷庄稼,还差乎是菜呀!难保不被偷!再说了,你一个人不害怕?”
提起害怕,也许父亲真的害怕了,“当时我只想着工分,没想害怕的事,这怎么办?”父亲说,“要不,叫灿(我的乳名)去给我做伴?”
母亲心疼我,不情愿让我去,好大一会儿没言语。我当时理解父母的心情,就慷慨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说道:“我去!”
母亲无可奈何似的,慢悠悠地帮我穿上衣裳。父亲把与我睡在一个床上的弟弟抱到母亲的床上,揭下铺盖,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马灯,一手牵着我的手,我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
我和父亲来到菜园,见三位叔叔、大伯已经把铺盖卷好了,父亲说:“你们回去吧,队长答应了。”
他们走后,父亲安排我睡下,就披着一条破被子,像巡逻的哨兵一样,围着菜园子一圈一圈地走着。偌大一个菜园子,就一个草庵儿,在风的戏耍下,簌簌作响。我从被窝里钻出头,凑着惨白的月光四周望去,空旷无比,一座座土坯草房畏畏缩缩躲在灰暗处,显得阴森恐怖,我好长时间都没能入睡。
天亮了,父亲看园子的任务也完成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一夜没合眼,却见鬼似的少了六棵大白菜!队里按规定给了处罚,父亲不但没得到一分工分,而且还被罚了四块四角钱!父亲心里既窝火又心疼,睡在床上一整天没吃没喝。
第二天,父亲很郑重地叫我去那三位叔叔、大伯家侦探大白菜的下落!我像电影里的侦探一样,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先到了离我家最近的强叔家。我一进院门,正看见强叔拿着几个老白菜叶子往粪坑里扔。我正要转身离去,强叔叫住我:“灿,你这孩子,咋还没来到就走?有啥事吗?”
我盯着粪坑里的几片白菜叶子,说:“没事。”强叔可能看出了端倪,忙把我喊进屋里,拿了半包饼干塞给了我,说:“灿这孩子懂事,听叔叔的话,可别给你爹多说啥啊!”我犹犹豫豫接住了饼干,点了点头,走了。
我到了根叔家,见他们全家每人碗里都是半碗白菜!我对根叔说:“根叔,你们吃的白菜是哪里弄的?”根叔慌了,半天才说是买的。
“买的?不对吧!我看咋像咱队里菜园子里的白菜呀?”我单刀直入,像揭穿特务的阴谋一样,很自信地说,“我没说错吧!”
根叔吃惊起来:“你这孩子,可不能乱说啊!到时候生气闹架可就戳大事了!”
“怎么能不叫我说呢?”我望着根叔说。
“这……”根叔一时语塞,转而又和颜悦色地说:“灿,我听龙说,你连作业本都没有?龙龙,给你灿哥拿个作业本,再给他一支铅笔。”
我接住了本子和铅笔,向根叔点了点头,走了。
最后,我在章大伯家厨屋里发现了两棵大白菜,章大伯很强势,说啥就是不买账。他还指着我说:“你这孩子出去要是胡说了,天天叫讲子(章伯的儿子,大我三岁)打你!”
我悻悻地走出章伯的家门,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决心把事兜出去。但是,最后我对父亲隐瞒了真相。这件事竟困扰在父亲心头长达四十年呀!我感到愧对父亲!
我刚一进村,就看到了那个菜园子,不,看到的是在菜园子上建设的一座白墙绿顶的大房子,那是俺村的“扶贫车间”,每天有百十人在那里编织着自己的美好生活。东边是一个拥有很多种健身器材的文化广场,往西是一排排统一外观造型的两层半的新村居民楼。宽敞的水泥路一直修到了家门口,路两边的绿化树郁郁葱葱,多种花草,鲜艳夺目。这美丽的景象与我当年看园子时家乡破败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叫人不禁感慨万千。
我进到屋内,见父亲正半躺半坐在空调下的躺椅上,享受着清凉。右手敲着躺椅扶手打着节拍,悠闲地听着戏匣子里唱的《铡美案》。
“灿,你回来了,是我叫你回来的。今天我高兴,太高兴了!”父亲见到我就说,“那年咱爷俩看菜园的事你还记得不?”
我说:“记得。”
“那六棵大白菜真相大白了!”父亲折起身子拉着我的手说,“上午,我和你强叔几个在一块喝酒,他们都说了,那六棵白菜是他们每人两棵,包在被子里偷走的。还说对不起我,给我赔情啥的呢!”父亲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赔啥情呀!那还不是因为肚子的需要啊!”
“是啊,那都是形势所迫。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往后就别再提了!”我打断父亲的话说。
“不提了,不提了……”父亲嘿嘿地笑着说,“不过,你给我说实话,那时你强叔和你根叔是用啥东西哄的你?你章大爷是咋吓唬的你?”
“这……”我尴尬地说,“没有的事!”
父亲看到我难为情的样子又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