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借口,并进行了认真的努力,可西部两个字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怎么也赶不走。经过几昼夜的反复思考,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他人生道路上的重要选择。当他把要去西部工作的想法郑重地告诉给一直钟爱他的老教授时,满腹经纶的老教授瞪圆了隔着高度近视镜片的眼睛,吃了一惊。当教授再次凝视他严肃的脸孔,看了半天,证明是真的时,教授疑惑了,问道:“不是说好了吗?”。他知道教授问话的意思,现在,他还是北京某名牌大学地理科学专业的学生,教授则是学校德高望重的研究生导师,再过两个月,他就要毕业了,教授认为他是一棵好苗子,想让他报考他的研究生。是说的好好的了,他顺着教授的问话心里嘀咕着,看到教授疑惑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对不起老教授了,大三的时候,教授给他们讲土壤学课程,他很感兴趣,课后经常向教授请教,教授慢慢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在学业上不仅一丝不苟的指导他,而且在生活上也尽可能的照顾他,这对于他这个从鲁西南那个盐碱滩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来说,真是太难得了。他清楚的记得,他的那篇关于盐碱土壤改良与利用的论文写出来以后,教授就开始鼓励他报考这方面的研究生,他知道教授是研究土地合理利用与规划方面的专家,这就清楚的表明,教授是想收他为徒了。当教授亲自把他那篇关于盐碱土壤改良与利用的论文进行修改,并推荐到权威杂志上发表后,教授指着杂志说“你在这方面很有造诣和前途,好好努力吧。”如今他竟然要放弃,在众人看来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想想,谁不愿意在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一风水宝地多学几年,甚至占有一席之地呢。没等他做出什么解释,显得有些激动的教授又说:“别太小孩子气了,这机会是不多的。”显然,教授说的机会不多是指能读他的研究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临分手,教授还让他权衡利弊,好好想想。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还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为了出风头,捞荣誉,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西部情结,究其原因是因为那里有他的一个伯父。那是在他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干瘦矮小、满脸皱纹、眼光迟钝的老头子,母亲说这是他的伯父,是从西边回来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那遥远的西边还有他的一个伯父,他产生了好奇,追问母亲才知道,他的这个伯父脾气很犟,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伯父到处逃荒要饭,这都是为了维持那个家呀,那时伯父还不到二十岁。有一次伯父好几个月没有回来,大家到处找也没有找着,以为他饿死在什么地方了,都伤心的不行,尤其是奶奶,哭的死去活来的,大家都知道,伯父弟兄六个,他年龄最大,算得上家中的顶梁拄呢,这一不回来,家中可怎么过呀。日月轮回,渐渐地人们抹去了伤心的记忆。可突然有一天,家中却收到了一封来信,大家都莫名其妙,拆开一看,才知道是伯父写来的,这个时候奶奶还活着,流干了眼泪的老人又哭了,边哭边说,儿没有良心呀,儿的命苦啊,儿咋不回来呀。不久伯父又寄了些钱,说是让奶奶补补身子,老人似乎没有福分享受伯父的孝敬,不久就去世了,伯父也没有回来送葬,渐渐地,人们再一次忘记了那远在天边的人儿。了解了伯父的一些故事,再望着那矮小的老头子,他心中总是颤颤的,伯父也很喜欢他,给他讲了他所居住的那个叫红柳泉的地方的许多事情,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生存在沙漠边缘地带的老百姓生活的艰难和劳作的辛苦。他没有见过沙漠,但他看到从沙漠边缘地带回来的伯父,他小小的年纪就觉得伯父这样的人真是不容易。要不是父母连吼带吓,那个时候他真要跟伯父去了。伯父走那天,数他哭的最凶,眼睛红红的他目送着同样是眼睛红红的伯父远了小了不见了。从这个时候起,伯父就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
几天后,教授又找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又说了一大堆读研的好处,留京的困难以及他的主攻方向之所在,他被教授的苦口婆心深深感动,但他还是谢绝了教授的挽留,教授遗憾的摇摇头,叹息声中嘱咐他一路走好。
凭着北京名牌大学的招牌,好多单位都想要他,他考虑再三,最后选择了社科院地理与生态研究所,他觉得这种单位不仅专业对口,而且环境宽松,又没有太多的人为要求和规定,符合自己的性格要求,别人都说他血液里不安分的因子太多呢,他也不否认,从小,他就爱看探险之类的小说,他很欣赏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总认为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他更佩服哥伦布、达尔文,觉得这样的人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只这一点就足以流芳百世,世上本来就没有路呢,那第一个开路的人真是英雄好汉,真值得人赞叹,他总是这样想,走在前人开的路上面,既不新奇,又没力度,更谈不上伟大。每每,当他听到有些男女开口闭口我的祖先怎么样,我的父母如何如何,当他看到有些男女依仗爹娘老子的手段,进了好单位、入了好部门,狗屁不通,走起路来却装着很有修养很有风度的样子,他就觉得恶心。今生今世,他的祖先没有给他造就夸口炫耀的资本,他的父母也保证不了他衣食无忧,但他却是很感谢他们了,秉承着祖先的福佑,承袭着父母的基因,他那鲜红淋淋的血肉,他那怦怦跳动的心脏,他那浑身鼓胀的肌肉,到哪都不失一个热血男儿的风度。有好多次,他都是学校田竞场上的佼佼者,曾经饱受过别人的喝彩声,也多次受到过他的追求者的赞叹。他清楚的记得,那位在他身边曾拼命献殷勤的异性,长的是那么漂亮,说话是那么得体,举止是那么大方,表达的意思又是那么明确,可他还是压住了上窜的欲望,被伤了心的姑娘眼睛总是红红的望着他,他表情虽然无动于衷,但心里却在表示着歉意,这个时候,他就暗暗下定决心,要到伯父居住的那个地方做点事情去,他不想让那么好的姑娘跟着他去受罪。为此,同宿舍的人都骂他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东西,他也不做解释,只是咧嘴笑笑。
研究所热情的接纳了他,而且还尽可能的给他分了一间单人宿舍,上班第一天,所领导就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那人很面善,也很有名气和威望,领导说研究所很需要象他这样的人才,希望他好好干,问他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他说他想先请几天假去看望一下他的伯父,他的伯父住在沙漠边缘一个叫红柳泉的地方,所领导看着他递过来的地址,又询问了他伯父的一些情况,同意给他十天的假期。几天之后,领导还找出一张红柳泉所在的那个县的地图送给他,还嘱咐他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上大学之后,他就看过不少介绍伯父所在的那个县的资料,说那是古丝绸之路的北道重镇,曾经是穆天子抛洒甘露垒石成渠的地方,千百年来,那独山脚下三眼清泉携天子恩泽,造就了奇旎独特的自然凤光,哺育了凝重古朴的风土人情,那山水的清秀、川野的豪放、文化的底蕴都有独到之处,他觉得那里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红柳泉是这个县的一个小村子,从地图上看,已靠近沙漠边缘,他还没有见过沙漠,但可以想象出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肯定很苦,真不知道伯父是凭借什么力量在那种地方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乘坐的这趟班车直通县城,售票员是一个很热情大方的哈萨克族姑娘,讲着一口流利的国语,见他上车后一直看地图,就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指着地图上那个叫红柳泉的小黑点说要去这个地方,售票员说那个地方很远呢,问他是不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他点点头,并问:“这里通班车吗?”姑娘瞥了一眼地图说那里不通车,并告诉他这趟车经过红柳泉所在乡的乡政府,让他在乡政府下车后再想办法。班车行驶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售票员指着不远处的二层楼房说那就是乡政府,他连忙下了车,却感觉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抬头望了望,见太阳象一个害羞的姑娘似的正深埋在云层里,他在心里笑了笑。时间还早,他决定继续赶路,街面上没有什么人,他四周望了望,见在墙角旁坐着一位老人,他便走过去,说他要去红柳泉,问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老人眯缝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口辞不清地说:“那个鬼地方,连个野兔子都不去,哪还有什么交通工具。”他又问怎么走法,老人朝北方哝了哝嘴,便不再理他。见老人这个样子,知道再也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于是便认准了方向,抬脚朝正北方向走去。从乡政府到红柳泉小村至少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对于他来说,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并不算是多远的距离,记得十几岁的时候,爹做脚力,用人力车拉运碎玻璃去卖,近五十公里的路程,他就一声不吭的跟着走了下来,在大学校园里,哪一天不围着操场跑上五六公里?他想他有这个能力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伯父那里,于是,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甚至有了想唱歌的念头,这样走了不多时,他感觉一路的景色好象是变戏法似的突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房屋没有了,树木不见了,连一些干残枝断的枯黄植被也变得稀少起来,眼前呈现出了灰蒙蒙的一片,好象没有了任何生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心中便充满了好奇,就觉得应该写几句诗,于是他开始调动自己的脑神经认真的想起来,在灰黄的世界里没有一点灵感,一句贴切的话都想不起来,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难听的话,就打断了想继续做诗的意识,开始加快脚步专心走起来,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觉眼前有一些明晃晃的东西在晃动,他定住脚,四周看了看,发现在不远的西北方向,有一片连绵起伏的深黛色山峦忽明忽暗,他又仔细地看了几分钟,心里便“咯噔”了一声,马上慌了起来,他知道那是沙尘暴的前奏,在北京读书那会,每到春夏之交经常会看到一些天昏地暗的天气,那呛人的浮沉总是漂浮不散,那里的人们骂天怨地,作为地理专业的学生,他们曾以课题的形式对沙尘暴做过专门的研究,还提出过一些有价值的建议,受到过有关部门的肯定和表扬,所以他对沙尘暴一点都不陌生,没想到今天真正遇到沙尘暴了,他紧张的意识中还有了几分庆幸:我倒要看看这沙尘暴的真面目了。望着快要来到的沙尘暴,他想得赶快找一处避风的地方,他定了定神,发现在不远处有几座呈南北走向、错落不规则的褐红色沙山,他想:得在沙尘暴来临之前赶到那里,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可是,他哪里知道,在茫茫戈壁滩上,看似近在眼前的景象,却是离的很远,还没等他走近那些沙山,那发疯的沙尘暴已蜂拥而至,霎时,风似狼嚎,声音渗人,沙如急雨,漫天飞扬。此时,他已不能锁定自己的意识,身体竟象一张白纸似的,随着遮天闭日的狂风沙尘飞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堆粗壮的红柳旁边,半个身子已深陷在细小润滑的沙粒里,太阳也象一个快要熄灭的暗红色的火球滑向了西边天际,他知道沙尘暴已经过去,是这堆红柳救了自己,他抚摩着这貌不惊人的草本植物,感慨起来:它们的生命力真强啊,越是干旱的地方,它们活的越是茁壮,那粗大扁平的块状根茎,能够在地下有力地缠绕起来,然后吮吸稀有的一点水分,并努力将这点水分供给沙丘之上的枝条,再呈现出粉红色的花蕊装扮荒凉枯寂的世界,生存在沙漠边缘地带的人们不就是一棵棵红柳吗?伯父曾对他说过,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人的意识就象一张白纸似的,什么都不想,很多人一辈子都泅在灰蒙蒙的世界里,没有坐过汽车,没有去过县城,甚至连街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整天面对着沙丘起伏、植被稀少、气候干燥的环境,感受着方圆几百公里不见人烟的寂寞,想想,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是一个什么感受,游山玩水去,灯红酒绿去,争权夺利去,他们哪有这个心境。想到这里,他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旷野里,竟也多了几分豪气和霸气。
此时的方位已经辨别不清了,看看离天黑还早,他定了定神,认定一处方向急走起来,接近黄昏,他看到了一处毡房,他知道那是哈萨克族牧民的住处,上大学的时候,他就认识一个哈萨克族学生,从那个学生身上,他感受到了哈萨克族的热情好客,天无绝人之路,他这样想着,便急切地走了过去,牧民看到他,也没有多问什么,便把他让进毡房,然后端上奶茶,拿出食物,笑呵呵地招呼他。他看牧民这样热情,也就丢弃了拘谨,大口的吃喝起来。等他吃饱了,牧民又拿出了一瓶白酒,这一晚,他平生第一次多喝了几两烈性白酒,竟也和着牧民高一声低一声地唱起了说不清歌名、听不懂歌词的歌,不知什么时候,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连一声招呼都没打,便沉沉的睡去。
天刚蒙蒙亮,牧民就烧好了一壶奶茶等着他,他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收拾停当,喝完奶茶,他掏出一百元钱来,对那牧民说:“谢谢。”牧民的脸色立刻变的严肃起来,他知道牧民生气了,连忙收起钱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见牧民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说他要到红柳泉去,牧民手指着西北方向说:“那儿没有几户人家了,这几年,流沙移动快的很。”说着,找出了一个大塑料瓶子,灌满茶水递给他又说:“再走几十公里的路,就看见了。”他双手捧着那瓶茶水,两眼潮湿,心里说过不了多久,我一定要买几瓶上好的酒来看您。他告别了那位诚实的牧民,向西北方向走去,等到中午时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早就喝干了携带的水,也还见不到一处居民点和绿色植被,眼前总是黄沙漫漫,他感觉已经迷路了,怀疑自己是误入到了沙漠深处,他听说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戈壁荒滩里,太阳总是高高地挂在头顶上,要说东四周都是东,要说南哪儿都是南,迷路容易的很。他的心里有些紧张了,望着那高挂在天空的太阳,他调整着紧张的意识,尽量回想着早晨出发时的方位,思考了半天,还是觉得哪边都象,最后他咬了咬牙,选定了一处方向急走起来,好在他的判断没有错,他行走了多时,果真看到了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屋,他紧张的意识开始松弛下来,他走进小屋,看到了小屋的主人,那人象是见到了天外来客似的瞪了他半天,才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明来意,那人还是怯怯地望着他,他笑了笑,问能不能给点水,那人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便径自走到水缸前,喝足后又罐满了那个塑料瓶子,之后,他又询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答非所问的说,他们是农场的职工,场部离这还有几十公里,往北都是沙漠,再往西还有农场的土地。他问红柳泉怎么走,那人摇摇头,他谢了那人,望望天色还早,又继续朝西走去。
西斜的太阳还在尽情的燃烧着,热量投向那被风沙剥蚀的褐色土地,远远望去象是一层厚厚的水蒸气,让人怀疑那上下流动的气流下面一定是清凉湛蓝的湖泊,他就是这样被引入荒漠深处的。黄昏降临以后,他已经明白无误的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有了平生第一次的害怕,恐惧之中,他猛然想起那位牧民说的解决荒漠之中迷路的最好办法是静侯不动的话,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位牧民充满智慧和豪气的脸,他暗骂了自己一句,什么东西,心情舒畅了许多,于是,他坐了下来,他想就此睡觉,余下的事等天亮了再说,他还为自己鼓劲,睡觉时不仅要使劲地打呼噜,还要尽可能地做个好梦,他要体会在沙漠中睡觉的滋味,他还在寂静的有点渗人的黑暗中狂笑了几声,在昼夜温差很大的沙漠里,他还真的睡着了。
天亮了,天空还是万里无云,突然,他看到在那遥远的一隅有几只大鸟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他的心中一震,奶奶的,那不是生命么,于是,他精神了许多,赶快吃了点东西,喝光了瓶中的水,便朝有飞鸟的方向走去,他选择的方向真的没有欺骗他,当那太阳再次高挂到他的头顶时,当他已感到精疲力竭,浑身好象有无数枚烧红的钢针在刺时,他看到了一间被风沙剥蚀的很厉害的小土坯屋,他并不迟钝的意识欣喜若狂,渴望见到同类,哪怕是能够表现出一丁点生机东西的愿望强烈的升腾起来,他快步走进小屋,急促而有力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没有回答,在昏暗的光线和闷臭的气味里,他却看到了一个老人正盘腿坐在地上,老人双目紧闭,双手紧握,一动不动,他没敢出声,站在原地仔细地环顾老人,发现老人刀刻似的脸上,长着周正的五官,灰白的头发象是没洗净的毡片贴在肩膀上,老人胡须也很长,此时,他虽然有点紧张,但却没有了退出去走的任何意识,于是,他慢慢地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老人,想从老人微弱的喘气声中找出可解的答案。很久,一声长咳憋的老人身子动了一下,随后,老人睁开眼睛,一双浑浊的小眼睛闪着无奈的光泽,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老人平静地说了句:“都走了,他们都走了,你来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刚想接着此话问下去,忽然听到屋外发出了渗人的尖叫声,声音似如怪兽临死前的惨叫,紧接着,小屋漆黑一片,空气也象是凝固了,憋的人喘气都很困难,凭着感觉,他知道又遇到了沙尘暴,他想出去看个究竟,干咳的老人大叫着他,吼叫的风声中老人的声音很小,就象蚊子唱歌一般,他努力听了听,听出老人不让他出去,说风大的很,出去就被风刮走了,又说这种天气在这是家常便饭,不让他害怕,说着,只见老人面前闪亮了一下,他看到老人点了一只烟,猛吸几口,那咳嗽声立刻如山崩地裂,没完没了,他劝老人把烟灭了,老人自言自语,又象是对他说的:“不吸根烟不舒服,不吸根烟实在不舒服啊。”说完,又大吸几口,待咳嗽声稍微平静之后,老人不停地说起话来,他便听出了大概。
原来,很多年以前,这里曾是沙漠南缘的一个相当繁华的居民点,名叫祁家湖,顾名思义,第一个到此落脚的是一个姓祁的人,据说,第一代祁姓安家时,这里曾生长着齐腰深的五花草甸,有着一望无际的百年老榆树,一条水流湍急,水石相激、浪花四溅的河流,河水流入一片烟波浩淼、湛蓝碧绿的湖泊中,湖泊内生长着密不透风的芦苇,苇丛中杂草丛生,野鸭成群,这似如仙境的所在,养育的祁家子孙身键体魄,敦厚诚实,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汲水草精华和野鸭为伴,俨然世外桃源一般。风霜雪雨,事世变迁,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却迎来了一批批落荒至此的草民,这些混杂着乡音俚俗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强强弱弱,在似蓝非蓝的天宇下,晚霞燃起的黄昏里,沿河流的上游砍到了棵棵百年老榆树,在湖泊周围拔光了片片生命力极强的芦苇丛,从而垦殖起了片片土地,不知不觉中,老榆树少了没有了,芦苇从变成了芦苇滩,野鸭伸长了脖子瞅着你来我往日益增多的人群,把花红草绿的世界打扮成了光秃秃的天地,只能在清冷的阳光中无奈地呻吟着,当风嚎成了家长便饭,沙尘做了常客时,人们又开始了迁徙,渐渐地,多家姓又变成了祁家姓,只不过这时的祁家人面对的却是恶劣自然环境下的祁家湖了,干枯了的湖泊咧着血盆似地大口子似乎嘲笑着祁家人,原本丰腴的土地好象作对似地什么也不长,只有那吼吼叫的狂风,漫天飞舞的黄沙提醒着他们,流动的沙丘已近在咫尺了。年轻的儿孙们催老人赶快搬走,但老人却紧闭咧着血道子的嘴唇一言不发,他是祁家的正宗传人,这是祁家祖先开辟出的土地,他实在割舍不掉。
吼叫的沙尘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尘埃在干燥憋闷的空气里,如一块厚重的黄布将小屋包裹在了地狱般的黑暗里。老人不停地咳嗽着,有时一声长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他看不清老人的脸,但从咳嗽的声音中能判断出老人痛苦的表情。等老人吼吼喘气的空隙,他大声喊向老人:“你行吗?”好象这时老人才想起还有他的存在,喘着气说:“不要紧的,这风很快就会停下来,他们也该来看看我了。”
老人说的他们是指他的子孙,子孙们好说歹说就是动摇不了老人在这呆下去的决心。他们只好搬走了,他们还定时轮流到这儿来看望老人,每来一次,都带足够老人吃用的水和一些生活用品,他们甚至还给老人买了一套液化气灶,但老人从来不用,老人每次都嘱咐他们多带些烤干的饼子,老人每天只喝点凉水,啃几口干饼子,老人就象和谁赌气似的,在这距最近的居民点几十公里又是沙漠边缘的地带生活着,没有人能真正读懂老人的心,但老人知道,这儿曾经接纳过他那无处安身又是衣衫褴褛的祖宗,在这儿祁家人曾唱着从遥远的故乡带来的歌谣垦殖起了片片良田,盖起了座座房屋,在老人的心目中,这儿就是他祁家的土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是天老地荒也不离开,当然,老人自己也知道,荒凉寂寞和隔三差五的恶劣天气正一步步的将他推向死亡的边缘,但老人从不后悔。
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想,有钱的人变着花样活,没钱的人流着血汗活,但真正读懂每个人从生到死的轨迹实在是太难了,他向老人说出了自己伯父的事情。
大风似乎有不吹个山崩地裂誓不罢休的劲头,裹着沙粒扯着嗓子吼着,老人听了他伯父的事,许久没有吭声,他以为老人累了,睡着了,便也保持了沉默,沉默中,他忽然想起了恩格斯的一段话: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这真是真知灼见啊,已淹没的古丝绸之路,已沉埋荒漠的楼兰古城,还有这不时弥漫着的沙尘暴天气,都明确的表明自然界已经向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出了挑战,这祁家湖的兴衰变迁就是最好的例证,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了老人的声音:“这里有火。”黑暗中他摸到了老人递过来的火柴,借助豆大的亮点他找到了一个罩着圆形玻璃的油灯,点着后,老人努力地扭过头去,抬起青筋暴露的手臂指了指睡觉的地方对他说:“拿出那坛子里的东西。”坛子里是两个本子,他取出递给老人,老人接过本子,一声长咳后,指着纸张发黄的一个说道:“这是我祁家几代祖宗的日记,上面记载着这里垦荒、发展、繁荣、衰败的历史,送给你吧。”过了好一会,老人又喘着粗气,指着另一个本子说:“这是我祁家的家谱,我托你转给我祁家的子孙。”说完,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象是做完了一件重要事情似地闭上了眼睛。他将两个凝结着祁家几代人心血的本子放好装了起来,然后望着老人不断抽搐的脸孔,听着老人一个劲的长咳,他猜得出老人的身心非常难受,于是他挨着老人坐下来,他想给老人揉揉胸口,老人艰难的睁开眼睛,又艰难的对他说:“孩子,我不要紧,从这一直往南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看到红柳泉了,那里也快该搬迁了。”说着老人眼里涌满了泪花,他帮老人擦去眼泪,老人抓住他的手又说:“水缸里还有水,走的时候别忘了多带上一些。”说完,老人又是一声长咳,喘气声也更加急促了,在老人急促的喘气声中,他还听到老人让他睡一会的话,他没有动,他不愿意动,他妄想读懂眼前这个饱经苍桑的老人的内心,来诠释良田变荒漠的真谛。
狂风终于撕裂了昏暗,第二天,云开日出,太阳又朗朗的站了出来,然而老人却再也没有起来,一丝微笑挂在嘴边,表情安静慈祥,老人死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悲痛,走出屋外,用双手在小屋的旁边尽可能深地刨了一个土坑,然后抱出老人,将老人放了进去,细纱绵绵,慢慢地一个沙丘堆积起来,沙丘如一个公公正正大写的人记录下了这里最后一个生灵永远的遗憾。
屋里还有很多水,他喝足又灌满水瓶后,跪地将剩余的水撒向了那深埋着老人的沙丘,然后,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小屋,又深情地向深埋在地下的老人鞠了一躬,按着老人给他指明的方向,大踏步的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