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喊他叔,其实他和我们大家的年龄差不多,只是他的辈分大一些罢了,我们那儿是鲁西南的农村,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比较深,对长幼辈分比较看重,所以,我们大家在一块的时候都叫他叔,他也很自然的答应,叫与答都很自然,从来就没有拘束过,大家该笑的时候就笑,该骂的时候就骂,有意思的很。他的长相并不难看,算得上是一个俊小子,那些抱着孩子的小媳妇竟找他开玩笑:“赶明儿给你找个好看的妮子要不?”八九岁的孩子,听到这话,脸上还发烧哩,他便瞪瞪眼走开了,背后便传来了咯咯的开心笑声。或许他知道自己的辈分长些,在我们中间他显得非常老成,干事稳稳重重的,遇到谁家的孩子犯错了,年长一些的老人都拿他作比较:咋不象你叔学呀。那挨了说的孩子便没意思的走开了,没多久就看见那个孩子已经跟在叔的屁股后面了。他是大人们心目中的好孩子,他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好大人,满庄上的孩子都成天围着他转。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那儿还穷的要死,大家都吃糠咽菜的,我受不了挨饿的滋味,恰巧大伯从新疆回来,我便缠着要跟着他去新疆,听说我有了这种心思,满庄子的人都说我不懂事,说我还没有长大,就学起了二蛮子,二蛮子就是我的大伯,总不安分,满世界里跑,年轻时闯过关东,关东没有呆几天,又上了新疆,在大家的眼中,大伯一辈子竟做了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见我态度坚决,好心的人还当着我的面说有我受的罪。叔自然也不愿意我走,也劝了我好几次,还找到老师做我的工作,都没有用,叔便说我是中邪了,要走的那天晚上,叔领着全庄上的小伙伴给我送行,大家都哭的象个泪人似的难舍难分,叔还嘱咐我:“到了地方,别忘了捎个信回来。”也许大家说的对,我没有来到天堂,这儿和家乡差不多,好在我的适应能力不差,在和家乡同样艰难的地方,我艰难的长成了人,并且还有了固定的收入。当时间的指针进入到二十一世纪的头一年,我终于有机会回到了久思夜想的家乡,我首先想到的是见见叔。
“还记得不,那个时候,你领我们做的好事?”寒暄之后我问他。
如今的他,摸样变的多了,也就是四十岁的年龄,却满脸的皱纹,一身打扮土里土气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听了我的话,他想了半天,又盯了我半天,笑了笑。
我赶紧提醒他说“咱一块上学淘气的那些事?”
他哦了一声,再没有了反应。
“你那个时候可是大家公认的头哩,咱庄上的孩子,哪个不围着你转呢。”我望着他又说。
他无奈的笑笑,看见地上有一个根火柴棍,便拣起来擦都没擦就剔起牙来。
“那虽然都是些提不起来的事情,可现在想起来,还真让人回味哩。”我望见他剔牙的动作很不雅,那根火柴棍在他嘴里就向一根冰棍似的被他唆来唆去的,我的心里便一紧一紧的直想吐。可他一点都不在乎我脸上肌肉的反应,旁若无人的只管剔他的牙。
望着他的这副摸样,我搓了搓手,失望起来,心想这是那个叔吗,他咋变成了这么个样子了呢,我极力收寻着能打开我们之间交流闸门的讯息,可望着他这么个摸样怎么也想不起来,好长时间的沉默,他也不看我,只管剔他的牙,我分明看见他那又黑又黄的牙齿里面已经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我没有了交流下去的愿望,就想站起来离开,就在我要给他打招呼走的当儿,他仍掉了剔牙的火柴棍,一只手朝怀里摸起来,好一会,他摸出了一只烟卷,烟卷皱皱的,他问我:“吸一支么?”我说我不会,他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点上吸了一大口后说道:“你在外边挣大钱哩,咋不吸烟哩,咱这虽穷,可见了面都会掏出烟让哩,这是一个礼性。”听了这话,我的心忽然一紧,后悔没装一合烟来,半天他没有掏烟,是让我这个他认为挣大钱的人给他烟吸哩。我盯着他吸烟的动作看了好半天,怎么也和小时侯的他对不起来,不是三岁看大,十岁看老么,小时侯的他,真象个人精似的,满庄子的人都高看他一眼,如今他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此时,我眼前忽然飘出了他小时侯的摸样,那个时候,他可是威风的很,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围着他转,一个庄子上好几十号人被他领着上学拾柴玩耍,那真是让人羡慕,就连外庄子上的孩子都想与我们套近乎哩。在学校里,我们这庄上的学生可是在老师面前争够了面子。大人们都叫他娃娃头,我们都认为他是个头,记得有一次,外庄的孩子也推出了一个头,想和我们比比高低,放学后,那庄的头堵住我们,要我们以后听他们的,他看到这帮孩子是找茬来的,知道躲不过了,他便叫我们大家先到对面河岸上去,然后就学着电影上的做法一个人去和对方谈判,几个人想跟过去,他摇摇手,然后就自己走过去了,大家都捏着一把汗,见他走到那边,和对方的头说了半天话,两个人都指手划脚的,好象是在吵架。回来后,他说:“人家不同意咱的要求,咱是跑呢还事打呢?”大家都知道,跑是丢人的事情,只有坏蛋才逃跑呢,电影上都是好人追坏人,哪有坏人追好人的事情,大家自然都认为自己是好人,对方是坏人,大家都同意打,于是,两庄的孩子就干上了,双方只隔了一条河,不到十米,开始是互骂,继而是互投土块,再到后来,双方扭到了一块,直到太阳落了山,双方才鸣锣收兵,这一次,他们人多,又是有准备的,所以我们吃了亏,有的衣服烂了,有的脸上青了,可谁也没有逃走,谁也没有哭,他觉着对不起大家,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不起来,大家都劝他,他听了大家的劝竟哭了,边哭边说:“这个头我没脸当了。”大家都说不怨你,赶明儿咱也准备扎实了再和他们打。可明儿没有打成,却被家长和学校收拾了一顿,双方带头打架的人都被学校处分了,他虽然受到了处分,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更加牢固了,在学校几百个学生面前更是红的不得了。
世事变迁,什么都变什么都不变,对一个人来说,变的是人的年龄,不变的是人的本性,古语都说本性难移,而他,这个以前我们都叫他头的人,这个以前敢做敢为的人,咋变成这样了呢。我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见他连着吸了三根烟卷,我便说:“你的烟瘾挺大的呀。”
“吸烟解乏哩。”他说着一只手又抠起了脚丫子,那两只脚象是多少年没有洗过似的,脚面上盖了一层黑灰,脚指甲也长的吓人。为了能和他多说一些话,了解一下他心中的想法,我极力的压住心中不断上翻的恶心,我问他:“咱这里这些年变化也够大的啊?”
“你是外边来的人,有个新鲜感,咱在这儿呆的时间长了,觉着就是这么回事,你看看,咱这能有啥变化哩,不就是个鸡窝挪鸭窝吗。”
“住的屋子都是一砖到顶,宽敞多了。”
“嘿,不就是个驴粪蛋子外面光吗,你进去看看谁家屋里有个象样的物件。”
“现在政策不是鼓励勤劳致富吗?咋不做点啥呢?” 我象个官员似的说道。
“咱这地贫的,种啥都不成,能混个饱肚皮就不错了。”他说着又用扣脚丫子的手挖起了鼻子。
“种地不行,可以做点小生意啊。”
“那得有本钱呀。”
“可以找银行贷点款啊。”
“瞧你说的,借钱?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谁愿意张那个口,再说了,借钱花那是二流子干的,咱都是正经人家,才不干那个事哩。”说完这几句话,他眼睛里流露着鄙夷的光来。
“那也可以到外面找点事做呀?广播上不是成天价说外出务工来钱的很吗。”我说。
“再来钱,那也不是长久的事情,有家有户的,谁出去受那个罪哩。”说完他又朝怀里摸,可好半天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停了好一会,只见他尴尬的笑笑,嘟囔了一句:“我装的烟吸完了,一天得一包哩。”
“那得不少钱吧。”
“咋不是哩,光吸烟一月就得好几十哩。”
“那咋不戒掉呀。”
“这家户人家的,不吸个烟,能有啥出息,再说了,出去不装合烟,丢人哩。”这话好象是对我说的似的,我脸上不经意的热了一下。
“平常都吸啥烟啊?”
“现在都讲究的很,不是十几块钱一包的烟卷都拿不出手。”
“那哪有那么多钱买烟吸啊?”
“没钱的时候,先赊着,等有钱了再给人家呗。”
“人家赊吗?”
“也看人哩,象咱这样的人家,讲信用的。”他说完很得意的笑了笑。我望着他那很满足的样子,我的整个身体就象是三九天掉入到了冰窖里难受极了。人在不舒服的时候,便能想起来一些不曾想过的道理出来,我忽然明白了,环境是很能左右人的意识的,象这既贫瘠落后又偏僻闭塞的地方,再有活力、再有思想的人呆的久了头脑都会磨的如一张白纸似的没有了任何信息,更何况象他们这样从来就没有迈出过家门口一步的人呢,我便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们能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吃好吃差、穿新穿旧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他们有他们的活法,只这一点就够了。
他好象没有理解出我心里的这种想法,更不会关心环境什么的,祖祖辈辈一代一代的在这快土地上摸爬滚打,太阳升起来了,他们也该起床干事了,太阳落下去了,不用约定,他们会准时的赶到自己的小院里去,望着女人忙活的身影,或坐或蹲的吧嗒着烟卷,一天一天的就这样朝前过着,在他们看来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既然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那还说出那么多好听的话做啥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习性,他们就是这种习性,不能苛求哩。在这竞争剧烈的时代里,我到羡慕起他们的生活了,我想,我要是一直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的所作所为说不定还会不如他,叫人更恶心哩。于是,起初心里那种不能接受的念头便荡然无存了,就有了想和他多聊一会的念头,可是当他望见姗姗跑过来的一个小孩时,他却没有了聊天的兴致,见那小孩快走近了,他便站起身连招呼都顾不上给我打一声就朝那小孩迎了过去,小孩见他走了过来,咯咯笑着扑到他身上,两只小手一把抱着了他的脖子,象掉秋千似的来回荡着,他也高兴的不得了,弓着腰让小孩玩个高兴,末了,他把小孩抱在怀里,脸贴着小孩满是鼻涕的脸使劲亲了起来,边亲边说:“咱回家吃饭了,吃饭了。”在嬉笑中,他们走远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咙里象是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我努力控制着这种感觉,想细细的品味一番,可怎么也品味不出过深的味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