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气息还是不太明显,虽说已是三月天了。天空有些灰暗,虽说不是清晨或是傍晚,可是艾哲的身子依然映在了冰冷的街道上。影子有些轻浮,像是被一阵风,或是一阵盲扫掀起的落叶。
街道笔直地沿着峡谷展开。两边的山冷冷的。近些的地方可见一些干枯的树枝,虽说再暖一些也能腾叶架花,但现在看上去是死的,没有一点生气。更像是知道了生命的尽头,远离温暖屋子的小猫,身上的条纹在灰暗中倒显出了不同的颜色。
街上什么人都没有。长长的街道像是成了走向生命终点的路径,自然鲜有人来。谁又愿意来呢?
人工栽种在路边的花卉,在树与树之间,有点儿苍白,有点儿像冬日里的芦苇穗。树干上的白色颜料,有点儿姑娘裙摆的意思。风冷飕飕的,吹得一些枯枝败叶流向了湖的方向。
“真有意思,要去湖边吗?”
“不去。暗示是几个意思?”
艾哲细声嘀咕着,沿着风的方向,尽管想踢起一片叶子。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它踩碎了。
原本黢黑的马路上已经落了一些细细的黄沙还有尘土。它们钻进了任何一个有空隙的坑洼中,动情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艾哲又打起了沙土的主意,有意地将脚边的一些蹭了进去。
“幼稚啊,真是幼稚。”
艾哲嘀咕着朝湖的方向走去。
北方就是这样,虽说三月天了,一派秋末的样子。
纤纤细草在清风中摇曳着身姿,湖中鱼儿懒散地吸着香草的香气,柳枝儿款摆腰肢,逗弄梢尖的鸟儿,它们的鸣叫堪比青蛙,听上去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晚春时候的样子。过去了多久呢?”艾哲掰弄着手指。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十一个月。十一个月了……”艾哲的神情有些失落,脸上生出了层次。他的眼前,风声正过,水波褶褶皱皱涌向了对岸。
对岸是一片柳树林。林中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是妙龄少女的清越也罢,偏偏又是粗壮而又凌厉的,不着边际地挣扎着的吼声,这让艾哲很是懊恼。在大风天气里,除了人,似乎一切都要活跃。这是艾哲以前的想法。现在,这歇斯底里的喊叫,和沙尘袭来的天气相互呼应,倒是现出一派豪迈的气概来。
“世界上真的没有安静的去处了吗?”
“我就不该在这种鬼天气里出门。”
艾哲又嘟囔起来,失落的脸上的褶皱里,添进了一些沙尘。
“这不算什么!这天气不算什么!”艾哲沿着湖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远处的山峦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哪里接壤,哪里断裂。他努力地回想着,他也模糊了。像雨,像蒙蒙细雨罩住了远处的山,朦朦胧胧的。窸窸窣窣的风声也像雨声。这一切反而使人的内心澄清起来。柳枝除了风削的声音,它们之间也时不时地交叉出一种清脆的声音,像是碗筷,又像是小小的鼓槌落在了弹性的牛皮上。原本耷贴在他头皮的头发现在看起来有些稀薄。虽然它们在风中划出了神奇的曲线,可是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艾哲想起了一个人,也想起了去年的一天。
“你来不来都没事。”田心蹲在台阶上,扣着指甲。她没有用指甲刀,连带着指甲刀的钥匙串被她放在了脚下的石板上。
“我来看看你。”
“看看?你怕快看够了。”
“没有,看不够。”艾哲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悲伤,或是抑郁。在他的心里,这样的问题不该问,也不该答。
“带这么多东西。”
“是啊,短时间不打算回来。”
“冬天的衣服也带了吗?”
“带了。”
“带多点没事,反正是火车拉,不要你背。”
牛仔裤洗了以后,都会掉些颜色,使得田心穿的淡蓝色牛仔裤看上去有一点点旧。左右裤筒上各破出一个小洞,小洞中横着白白的丝线。这是款式设计。裤筒很宽,使她看上去胖了一些。她爱穿宽松的裤子,也总说自己的腿粗。为什么女人总要说自己胖呢,真是难解的问题。宽松的裤子只能使田心看上去更可爱了。
鞋子白白的。阳光在钥匙串上投出的银光,正好落在她右脚投下的阴暗处,洒出几分绚烂来。明暗交替,田心的脚更像一只小小的船了。田心笑了,起身来,蹲久了,腿有点麻。小船开始荡漾起来,时轻时重,翻腾在浪花上。艾哲想去扶住她,脚后跟刚抬起,又落了下去。他犹豫了。
“走,带你去吃饭。”
“天太热了,吃不下去,不去了。”田心掏出了手机,专注地看了看不知什么。
“就吃个面吧,新开的一家,很不错。”
艾折提着田心的箱子。田心背着书包,跟在后面。
辣椒油总会有意地落在田心的白T恤上。田心刚扯出一张纸擦完,又有一点落在了上面。
“还要出远门了,现在这样子怎么办。哦,对了,箱子里还有T恤,吃完了换。”
艾哲刚要说出那句话,又咽了回去。他的悔意占据他的大脑和内心。田心正几根几根地、半口半口地慢慢吃着面。看上去还是那么乖巧可爱。曾经那些偏见的斥责她的话,那些斩钉截铁说出的分手的话,还有赌咒发誓的话,全部在艾哲的脑中冲了出来。
拉面师傅正在云里雾里的后厨间挥舞着膀子,一根又粗又短的面团,一下子变换出很多的花样。有人正在取饭口递上了饭票,轻声地叮嘱着舀汤师傅。在舀汤师傅的手中,面碗起伏摇晃着。艾哲想起了田心的脚,想起了那艘小小的船。
“别走了!”
“我不吃肉,都给你吃。”田心端起了肉碟,倒在了艾哲的碗中。
“你喝红枣水还是饮料。”艾哲站了起来,朝着供水的台子走去。他只想掩饰刚才说话时涌上来的难过。
“喝红枣水吧,坐车喝饮料肚子不舒服。”
艾哲饱了,碗里的肉,还有剩余的一点面吃不下去了。只是又夹了几口小菜。艾哲期盼着一种声音,一种让艾哲不要浪费的声音。艾哲想再等等,再看看师傅拉面,再看看师傅舀汤。现在已经是大中午了,店内人声鼎沸,后厨里那些甩面、拉面、碗碗相碰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欢迎下次光临。”门口卖票的女士喊了一句,没有感情,听上去冷冷的。
“衣服没事了,反正也没人认识我。”
五月的天空晴朗如洗,一点儿杂质都没有。阳光毫不吝啬地投在树梢,叶子微微有些内卷。清风的推动下,柳枝儿在趋向水的方向倒出一片稀疏的绿影。芦苇荡漾在湖边的淤泥中,引得鱼儿们贪吃起叶子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群群小鱼儿愤愤然而走,又有一群群小鱼儿悠悠然而来。水面上跳跃着活泼的蚊虫。树草的影子是一张张交织着的没有伤害的网,引得它们一阵好奇,又一阵逃离。
“这个地方挺好。”
“也对,你没有来过。”
“我说的学剪辑的事情,你要不要学。”
“你学会了也不需要我学啊。”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沿着湖边走着。远处的山葱葱郁郁的,这是难得的情景。绿色,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美好日子的开始。这是西北人的真实感受。苦难的日子总与干旱有关。在偏远山区,要看歉年丰年,只要看看山就可以了。山绿,那就雨水多,雨水多,那就庄稼好。当然这只是土方法。
“真热啊,我们去树下凉一会儿。”田心的白色T恤上有了轻微的汗渍,脖颈也微微有些发红。她的头发又粗又硬,几根也被汗渍浸软在了白里透红的脸上。她微闭着眼睛,双眼皮沿着弯弯的眼睛,像是拢住了一汪澄清的春水。她的眼睛又黑又大,一直是艾哲夸赞的主要标志。田心曾问:脸上除了眼睛,再没有好看的吗?艾哲总说:都好看。是啊,田心的鼻子挺而悬在红润的脸上。脸上的肌肤又细又润,这与岁数有关。二十一岁,肌肤大有挤出水的可能。看上去是那么清纯、得体,又惹人喜爱。她总说自己胖,这与她说的“旺夫脸”有关。可是要说脸大,还没艾哲的手掌大。
在艾哲的心里,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个黄昏,晚霞染红了高楼,一直朝着山脉奔去。在峡谷之中的城市,晚霞更有神韵。高楼和山脉之间连起了红色的丝带,更像是姑娘的裙摆。晚霞越是下落,高楼和山脉之间便晒起了巨大的丝网,那是贵族的衣纱。山脉红彤彤地一直伸向与这个城市相交的地方。河流显得深邃起来,不久人们将会罩上五光十色的彩灯,去探海洋的奥秘。
车站外面,稀稀落落的不多几个人,看上去有些凄怆。车站里面传出了火车到站的信息播报。没错,田心搭的就是这趟。艾哲开始兴奋起来。
“等了多久呢?”
“刚到。”艾哲盯着田心多看了几眼,没等对方察觉,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田心第一次化妆,还是很淡很淡的妆。“真好看。”,艾哲的心里这么想着。
就像皎洁的月光照在了田心的脸上,干净透亮,又像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她的嘴唇滑润丰满,淡淡的红色宛如火炉里炽烈的火焰。田心不戴耳钉,这让她多了几分稚气。淡黄色的碎花裙子在清风的吹动下,有节奏地摆动着,梦呓着甜甜的蜜语。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虽然她常说自己掉头发厉害,可看上去还是那么浓密。浓密的头发总给人一种安稳又温暖的感觉。
田心的笑总是很轻很淡。艾哲从来都没有见过田心张口大笑的模样。无论多好笑的笑话,多高兴的心情,她总以轻淡的微笑表达自己的喜悦。就算艾哲曾模仿别人大笑的样子足够搞笑,田心仍然不会彻底笑出声来,只是眼里多了淡淡的湿润。
田心微笑着问道:“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肉,还有凉拌黄瓜,我还买了一些鸭货,做给你吃。”
“表现还不错。”
田心的笑容又轻、又淡,衬着晚霞,晚霞也甜蜜了起来。它舍不得走了,就像它明天不会来一样,殷红在了天边。
这是艾哲第一次被田心的漂亮惊到。
看着眼前的田心,艾哲也想起了曾经的一些掷地有声的话。他的悔意更浓。阳光的暴晒没有使艾哲的悔意失去鲜活的液汁,永远地死在他的心中。而是沸腾了起来,充满了远近的声音。这是一把古老的水壶。
“我去买瓶水。”
“嗯。”
艾哲跑步去了街道对面的铺子,里面的空调正在送出一阵阵凉风,艾哲更清醒了。
艾哲的背上已是一团汗渍。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很多问题。
田心正在湖边拍着照片。艾哲的脚步变慢了,他有好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了。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半年了,这期间总是吵架,让这段感情有了裂痕。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修复了。这让他们见外起来,客气起来。
湖边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田心正在那里忙着拍照。艾哲突然没有了走向她的勇气,他多想站下来,一直看着她。他又难过了起来,因为他预感到田心不会选择留下。她要走,她要去寻找她想要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想到这里,他的心空了。
“买了矿泉水,坐车喝饮料不好。”
“嗯。”
看着田心喝了几口水, 艾哲心想他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田心开始自拍起来,有意地拍到了后面的艾哲。艾哲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左闪右躲。
“拍的这是什么啊,不好看,不好看。”她絮絮低语着。
“你不上相。”
“是人丑。”
“我就觉得你比最美的照片上的你还要好看。”艾哲又重复了一遍他曾常说的话。
“还是不好看。讨厌。”
“挺好看的啊。你的拍摄剪辑没有白学。”
“我没学多少,我不爱学,所以让你学会了给我拍照。”
田心停下拍照,蹲在了湖边。眼前的芦苇绿油油地在风中招摇,让人完全忘了它们在冬天时候的窘态。她探出身子,揪了一片叶子,对折了之后,轻轻地搭在了圆润的唇上。
“这片太小了,要个大点的。”她又探出身子揪了一片。只是没有清脆悠扬的声音传来。
“柳叶应该可以。我给你揪片柳叶。”
“不用了。咱们向前走走吧。”
两点左右的太阳还是太热了,湖边的小草也有点儿蔫态了。几只蜻蜓在湖面上轻轻地落下又飞起,让人不禁想起一些诗句来。湖边破裂的石阶缝里穿梭着成群的,或是零散的蚂蚁,它们正忙碌地搬运着什么。
“这是死水还是活水?”
“据说是活水。”
“你待了这么久还不知道。”
“没有专门研究和打听过。”
田心走向了一棵柳树。它的树皮不是完整地裹着,而是破裂着裸露出了很宽的一道树干,尽管如此,它依然凌厉地冲向云霄。
她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
“你帮我拍一张。”
“好。”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触在树干上,手指的白和树干的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极不协调。
艾哲的身后是澄明的湖水,他正在左右仔细寻找着最佳的角度。田心有意地往后靠了靠,几乎将白T恤贴在了树干上。她微倾着头,挤出了一点笑容。她的影子拉长在了绿油油的草地上,影子下的小草仿佛都生气了起来。几只小鸟越过湖面,飞在了枝梢上,叽叽喳喳起来。
“还行。”
“你边走我边拍,抓的镜头会更自然。”
“我做不来。”田心左右摆着胳膊,神似一些舞蹈的动作。在这天地之中,她自然而舒美的姿势,干净、明亮、真挚、可爱。
“你之前拍照不是挺自然的?我第一次认识你还是在你相册里的那几张你在玉米地里的照片。”
“那是我干活累了把衣服绑在了腰上,你还看成是裙子,说我是去地里摆拍了。”
“真像裙子。”
“那是你傻。”
烈日下的荷花倒是愈发挺拔了。它们衬着硕大的叶子,开出了娇滴滴的花朵。还有打着骨朵的,随波在水中摇曳。透过澄澈的湖水,可以看见它们在水下扯来扯去的根茎。像电线,像网线,只有专业的人才能解开其中奥秘。
“真的要走吗?”
“嗯,要走。”
“其实大城市花费也大,小城市虽说挣得少,可花费少。”
“我到哪里去都一样。”
艾哲知道,田心的话没有考虑他了。她曾给了他机会,他拒绝了,不然他们现在肯定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一起努力着。他难过极了,可他并没有打算就此妥协求她留下来。
他总觉得自己孤独习惯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孤独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南方的城市里,艾哲待了七年,日夜想着故乡,也熬过来了。他常觉得这是他熬过的最煎熬的日子,并为此骄傲。他谈过恋爱,精神的空虚让他不足以支撑每段感情走得太久。
“你不是爱听《越走越远》吗?我们沿着湖边只会回到起点。”
“现在不爱听了,现在不爱听歌。”
艾哲想要趁此机会对自己那些过分的言语做出道歉,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我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老样子。”
“你也该为以后想想,这样不行。”
“知道了。”
田心又蹲了下来,双手撑着下颌,静静地望着湖面。艾哲站在她的身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可是他又觉得唐突。这是他们之间的间隙,他突然更爱她了。
湖面犹如一面镜子。上面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都会被它照进去。只是它没有记忆,不会把美好的一切保存起来。湖面又犹如一面夜空,星星是闪闪的波光。在湖面和土地的接壤处,就是宇宙的尽头,那里有倾泻的银河。远山上的点点绿色,是一顶巨大的草帽。山麓之中,车辆来回急速着穿向了更远的地方。
“你还会回来吗?”
“肯定回来。我总要回家的。你真麻烦。我干嘛不回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年底吧。”
“留下吧,我舍不得你。”艾哲鼓起了勇气,说出了这句憋了很久的话。他把自己又惹得难过了起来。
“你怎么会。再说了,我必须走。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那我要是坚持不让你走呢?”
“我必须走。”
艾哲从来不会强求别人,也不会为难别人。他不再要求田心留下来,因为他觉得再留就是他失礼了。
“要出发了,再不走,赶不上车了。走吧,送我过去。”
“好。”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一团乱麻,他多想留下她。可是在他的眼里,他跟远山、柳树、小草、湖水一样,只会静静地、眼睁睁地看着爱的人来,也看着爱的人走。
在车上,他们没有讲话。田心只是紧紧地攥着艾哲的右手。
到站了。田心哭着将脸贴在了艾哲的脸上,她轻轻地摸了摸艾哲的耳朵。艾哲呆呆地坐着,两道热热的眼泪流下了脸颊,流进了脖颈。
“我走了。”田心轻轻地推开车门,这才把艾哲从呆木中惊了过来。
他跟着下了车,跑向商店买了几瓶水。田心要了一瓶,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进站口。
回家的路上,艾哲第一次绝望地哭出了声,并想到了生和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