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前往福建的时候,是从沈阳出发的。可能因为学校发的被褥质量太好,毕业之际它们依旧崭新,扔之可惜,便和同行的伙伴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它们远行。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进站以后,就在站台上,因为身负庞大的行李,我不得不为那些轻装上车的人们让行。可能因为性格的原因,我很少在这种情况下与人争挤,所以在第一次前往辽宁的时候,虽说只提了一个皮箱,可我依旧躲避了那些拥挤的瞬间,最后不得不待着上下车的通道处近乎三十个小时。我当时是庆幸的,看着那些过道里的人们不得不为售货员让行的时候,看着他们满头大汗的时候,我把自己孤立在了聪明的位置上。可是也有不好的时候,每到一站,我就要带上皮箱为那些上下车的人们让行,同时也害怕新上来的人们把我从过道处挤到就连呼吸困难的车厢里去。在夜里,看着大家七歪八扭睡下的时候,我会泡上一桶加了火腿肠和鸡蛋的方便面,在过道处独享这扑鼻的美味。
没有第一次去辽宁的时候狼狈,第一次去福建,虽说上车时显得异常拥挤,可是当进入车厢以后,还是有很多空座。行李架上也是零散地放着不多几个包裹。自然我也能将自己和自己的行李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
“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翠绿的白杨树,土地里的植物,红墙红瓦,很多很多都在我的眼中快速闪过。还有连绵的山脉,突然间心觉五味杂陈。想起了故乡的白杨树,想起了故乡的榕树,想起了故乡温柔的狼毒花,更是想起了故乡的大山。儿时,和伙伴们一起爬上过一座又一座大山,虽说没有“仰视山巅,肃何芊芊”的观感,可是那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停驻心间。小时学过的一篇名叫《在山的那边》的课文中写道:“有一天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山顶,可是,我却几乎是哭着回来了,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又写道:“在山的那边,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那时那刻更加懂得,山的那边确实有海!
在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以后,从车窗里,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植物,它们更绿,更娇气,耷拉着脑袋,让人生出说不得的爱惜之意,我预感自己将被它们役使。窗外,正在下着淋淋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车窗上,诗人云: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而对于我,应该说是:雨打车窗人带愁,心同新绿向人羞;诗人又云: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而对于我,应该说是:伤心车上晡时雨,点滴霖霪。一时间,“又是江南烟雨时”的愁绪浮上眉心。现在想想,对于一个西北人而言,此种愁绪倒也洗得清“强说愁”的嫌疑。
在福建,窗外尽是翠绿的植物,我只知道它们翠绿,也知道树干能用指甲划出水来,可是要让我说出它们的名字,除了香蕉树,其他的可能一个也道不上来。要说认识香蕉树,还是从认识香蕉开始。也不是向着谁,其形态与向日葵差堪比拟。只是其枝干更粗,没有绒毛,也更加油绿一些。椭圆形的硕大叶子从四面散开。最下面俯着的叶子边缘微微发黄,这些黄色与翠绿的叶心极其不合,就像顽皮的孩子用彩笔染上去一般;中间横着的叶子,油油的一动不动。对于风来说,它是难请的神仙。清风拂过,叶子为了附和,仅叶子边缘微摇一下,就像正在汗津津熟睡的人儿得到了一丝凉风。顶端叶子边缘的黄不同于底部俯着的叶子的,底端是耄耋老者,而上端是稚嫩孩童。阳光洒下的时候,整片叶子是小米色的,抬头望去,它留下了太阳的黄色,间或有点点绿,这种温馨就像看见了初升的太阳。紧簇簇的香蕉垂下的时候,真怕它们在某个不小心的瞬间赫然砸地。我常把它想成一家人,一个团体,希望大家和谐友爱,荣辱与共。
既然来到了福建,自己的房间里自然不能乏善可陈,于是,为了迎合这满眼葳蕤,我给自己购得了许多小植物。有发财树、薄荷、常春藤、栀子花、长寿花、袖珍椰子,还有平安树。除了这些,还有多肉,买了五六样。后来才得知多肉的品种很多,至于雨露、熊、冰梅、桃蛋、红宝石、生石灰等等,都是后来才知芳名。但即使现在让我去从众多的多肉中一一分辨出来,那是骑在骆驼上割草——不可能。
一直以来,我都是无比爱花的。看见花骨朵娇滴滴的样子,看见翠绿油亮的叶子,在我躁动的心中,它们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一时间都想强迫它们来陪我这个硬附风雅的人。无论是睡觉前,还是醒来睁开眼,都要先看一看它们,看它们是否长粗长高,是否缺水虫害,把它们权当小朋友一样照看。当天下雨,我就会把它们全部抱到阳台上去。阳台是敞着的,雨打风吹从未缺席,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台风天里的惶恐,每次都是搬起桌子顶住阳台上的推拉门。当然,暴风暴雨天,我是不会让“小朋友”去挨毒打的。看着它们在雨中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常常搬来凳子,依坐在它们的身边。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风吹罢,雨来袭,或者风雨交加,我们都静静地相守着彼此。
满眼翠绿、阴雨连绵,都给我很深的触动,多少次,我希望自己的故乡也能阴雨连绵,满眼翠绿。多少次,我渴望晴天就跟故乡渴望雨水一般。后来,我坚持己见,离开了满眼翠绿、阴雨连绵的福建,来到了久违的故乡。来时秋末,山已近乎灰白,可是风不够冷,于是我尽量将车开得快一些。
故乡的一切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故乡的白杨树,故乡的榕树,故乡的温柔的狼毒花,故乡的大山,还有两面悬壁的深沟,还有河里的咸水,那咸味儿怕是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小时候,在天旱的年份里,我们喝过咸水,也在深冬里,从河里挖回大块的咸水冰,将它们投在蓄水的土窖里。后来,国家扶助老百姓掏水泥窖、铺水泥院,记得窖盖上是刻了字的。具体是哪些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时间记号,大致二零零年左右。只要天起风,云彩重,刮南风,云在南,我们就要打扫院子。水泥窖、水泥院真是功不可没。只要天下雨,水泥院就会很快起水,所有的水都流向了窖眼。真是幸福而快乐的日子,一是雨天可以安心在家休息,二是窖水满后就不再担心冬天缺水。而现在,更是国家的扶助,托福于伟大的“引洮工程”,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
故乡的发展日胜一日。随着国家的政策,加上人们从内心生出的环境保护意识,这些年来,故乡的山也更加绿了。在福建时,为了迎合满眼葳蕤,不得不将自己的房间填满绿植。在回到故乡后,为了迎合故乡的变化,为了迎合变绿的大山,也有必要将自己的房间用绿植装扮一番。细数一下,现在家里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十八盆,对于这个数字,我是很满意的。后来我去过好几个邻居家,他们家里也是填着很多绿植,营造出了朝气蓬勃、绿意盎然的美好氛围。渐渐地,在熠耀的灯光中,我疏远了白杨树、榕树,还有温柔的狼毒花。虽然我偶尔还会登山问顶,也不过是长舒几口闷气。
临洮,因境内有洮河而得名。儿时学过“马家窑文化”,不论其文化价值、观赏价值、收藏价值,都光彩夺目。就在前几天,有幸去了一趟,不过未能目及遗址,因为其终究不是我去的目的。可是它仿佛就在冥冥之中,为我的去往增添上了浓郁的迷幻色彩,使我的去往显得更加不同寻常。来日方长,还会前往。
在返回时刚离开县城以后,眼前是一条长坡,艳阳高照,青草芊芊,与其说流连,不如说留恋,我打算在此处休憩小会。路边是人家的地膜洋芋,我穿过它们来到了沟沿。沟里长满了青草,此时太阳刚刚掠过它们的头顶,它们慵懒地伸着腰,我也不经意地跟着它们伸了伸腰。身心轻松之余,回过头来,一株蒲公英正在朝我微笑。
黄色的花朵朝着天,它在沐浴阳光,也像是在朝着太阳祈祷。花朵最外层的一圈花瓣,和其他花瓣脱离开来,自成一圈与地平行的黄色环圈。微风吹来,这一圈花瓣又像是黄色的风车,也在顺着风向旋转。或者为了回报太阳,它自愿将自己的一圈花瓣低就,为那些途经的小虫子提供一处阴凉。黄色花蕊毛茸茸的,只为了那些贪婪又勤快的蜂蜜站稳脚跟。此时,一只小蚂蚁也在花蕊间游荡,就像女孩眉心或是嘴旁的一颗痣。花朵的正下方,是一颗西瓜状的骨朵,是它将黄色的花朵顶在头上。它又如一只绿色的瓶子,将花朵整整齐齐收容在了瓶口;又如过年时纸糊的灯,在它的顶端绑上了黄色的花。除了开花的它之外,数了一下,这样的骨朵还有四个,只是它们还未开花,或是说开败之后,它们就会成为完完整整的西瓜状。这个问题,我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去查阅资料,这让我很是难受。四个骨朵上,全溢出了零星的几滴水珠,究其原因,我也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去查阅资料,这让我更加难受。结合这两个未解之谜,联想到自己才疏学浅,这使我为了一己之私,用自己的愁绪去回应了蒲公英正对着我的笑脸。而它,依旧对我微笑,还时不时地摇动着花朵,示意着让我靠近。
我靠近了一些,它的容姿看得更加清楚。这么近地面对它,我倍感愧疚,这些年它从未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即使听老一辈讲它是能养活人的植物;即使小时候无数次将它端上餐桌;即使听说有人一直食用它从而老病再没有复发;即使儿时放学路上把它的种子吹在了伙伴的头发上、衣领里。这一次面对它,突然觉得它很陌生,又很熟悉,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记忆也在一遍又一遍地筛选着关于它的一切。它把根深深地埋在土里,而它的枝干是空心的,虽然它的枝干是空心的,却把花朵高高地举在半空!虽然它终会凋落,可是它终会从着本心,自由洒脱!我突然间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的漂泊,我意识到:这不就是我们吗?只要有故乡,哪怕自己偶尔失落,偶尔空虚,偶尔怀疑自己,可最终我们都会开花,并将花朵举过头顶!虽然故乡遥远,也要襟怀洒落、处之泰然。这也是我感悟出并送给远方游子们的话。
回到家中,我给所有的花浇了一遍水。看着它们翠绿的样子,我心生欢喜。可我更爱那次临洮之行,也更爱那一株蒲公英。
2022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