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的故乡

我是个怀旧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怀旧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和我一样的人却又数不胜数，我不能将别人也说成没有出息的人。有没有出息暂且存而不论。最起码怀旧的人，是心里有感情的人。如果这个说法有人觉得牵强附会，那他基本上可以被称为太上忘情之人了。

我更愿意将自己归为怀旧且没有出息的人。很多时候我的情感总是超出了我的需要。有时候我也想将这个折磨我的病从身体里剔出去，无奈我是个凡人。我常在说，既然老天将我塑造成了这么一个人，肯定有他的考虑和打算。我也就姑且试着接受这份颇有烦恼的使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走出大山这个意念占据了我。也许是读了几天书之后，也许是懂得了父辈们语重心长的话之后。还有自己那躁动的心，想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它们都成了让我失去故乡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有四次失去了故乡。

第一次失去故乡是在灾后重建的时候。我的故乡从原来的土块灰瓦变成了砖墙红瓦。原本零散的人家有条有理地挤在了一起。伴着我长大的杏树果树，全部跟掌管花草树木的神官报了道。我无数次想起它们，也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的白云总是悠哉游哉地飘来飘去，生怕被顽皮的孩子捉在手里。它们有时候密商在一起，想要给孩子们点颜色看看，其实也不过是给孩子们献出了大片的阴凉。孩子们跑啊跳啊，追起云来。我铺上袋子，躺在树下，看着蓝天，数着飞鸟，幸运的时候能看到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飞机把我的遐思也带了去，我总会思考它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也就是这一年，我们被规整的院子圈了起来。我们顾而乐之。因此我失去了原来伴着我长大的古香古色的故乡。只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次失去故乡是去辽宁上学的时候。我真正地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只是我走出了故乡的大山，却又投入到了更多的大山里面去。东北没有春天，当故乡的杏花遍山绚烂的时候，我还不得不裹紧外衣。温度暖和了点，便已入了夏。在这里，曾经让我觉得很难听的一些骂人的话，渐渐地习以为常。是我失去自尊心了吗？不是。这里把有些我觉得是骂人的话说出口看作是一种豪爽，大家都不在乎。我去到这里，入乡随俗，是正常的事。关于上面说的，我想举一个例子。在军训的时候，教官让大家听令行事，可是大家有心无力，总是达不到教官的满意。教官骂了一句“臭不要脸。”虽然骂的是大家，可我当下立即面红耳赤，发烫得厉害。这是多么伤人的话啊。在我的思想中，骂人不要脸是很讽刺，很难听的脏话。结果大家都笑嘻嘻地聆听着教官的训导。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记忆。后来我也变得“口无遮拦”，总是冒出几句曾经觉得难听的话来。

204宿舍是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大家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打篮球，一起去网吧，总是形影不离。在宿舍里，按年龄我排行第二。其余四人叫我二哥。老大辽宁鞍山人。时常幽默却又时常寡言，总是晚睡。手机在半夜里总是透出一丝光来，耳机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耳朵。老三四川达州人。待人热情大方，爱唱歌，我们一起看了很多电视剧。后来我和他在床上打闹的情景，被老五拍下，一时成为宿舍的“笑话”。老四河南周口人。不会打篮球，后来我总带着他打。结果自然是师傅不高，徒弟拉腰。我和他每逢考试前总是一起背书。记得一个傍晚，夕阳落在了黝黑的篮球场上，一半黑，一半黄，黄黑交替。篮球场俨然成了一片湖泊，大诗人杜甫的“乾坤日夜浮”用在此处也不失为恰如其分。篮球场边上的青草油油地在夕阳中流动，微风为它们哼唱着摇篮曲。再远处，地金黄金黄的，麦田中窜出几只鸟来，划破晚霞，飞向了更远的天边。我们一会坐在台阶上，一会躺在椅子上。老五辽宁阜新人。真诚老实，总是笑嘻嘻的。他吃饭总是两三个菜，一大份米饭。结果往往是吃完了米饭菜还没动几口，最后他的菜被大家分了去。大家笑着说爱和他一起吃饭，还叫他打不一样的菜。老六辽宁阜新人。也是真诚老实，爱学习，也爱玩。记得有一次，我们的班长买了两瓶白酒洗脚上的伤。结果一瓶洗完了伤也好了，剩一瓶。有一天晚上宿舍停电，他去取了酒来，被我俩就着昏暗的烛光一喝而尽。关于朋友要回忆的这里就写这么多，不是说我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想念，也不是说我的其他朋友不够好。还有很多人，我也总是想起他们，在这里，我为他们所有人送上我最真挚的祝福。

第三次失去故乡是离开辽宁去福建的时候。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背着褥子被子离开时，禁不住落下泪来。我不但失去了故乡，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恋人，前方等着我的也并非阳关大道，或许遍地荆棘，要把我扎得体无完肤，让我坠落到无边的深渊里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此时此刻，又怎能不叫人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呢。在福建，我是幸运的。从一开始乱七八糟的面试起，一直到最后，我都是幸运的。在这里，我学会了担当责任、甘愿付出。在这里，我也学会了处世之道。生活教了我许多生存的能力。除了工作，我的大部分时间主要被两处分割。一处是在自己的房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善于发现乐趣的人。上网、写作、做饭、养花几乎填充了所有的时间。另一处是在海边。有时候在房间里待得急了，海边是我最理想的去处。当海水打湿我的脚面，当海风吹扎我的脸庞，当明月悬挂在海面上，让我无比舒畅。我做过很多关于我和大海的美梦。我曾梦想过有一天我要登上一艘轮船，站在甲板上，看海天相接，看海雾袅袅，到大海深处去。

第四次失去故乡是离开福建回到故乡（定西）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我的哪篇文章里写到过一句话，“我总是把一个新地方当作一个新故乡，开始新的生活。”福建是我流过汗水最多的地方。一下子割舍，心里十分不舍。在这里，虽说没有针砭时弊，臧否人物的知己。可在这里，和我的父亲一样，我耕耘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我把离开福建喻为庄稼人离开了土地。可我时时梦中醒来，听见我那遥远的故乡在呼唤我。我要走了，我该离开了。我坚持己见，回来了。后来我才明白，我是离开了一个故乡，投入到了另一个故乡的怀抱中来。他们在我的生命中都是无法抹去的一笔。现在我的故乡也发生了改变。托福于伟大的祖国，我们摘掉了贫困的帽子。山更绿了，水更清了，人们的日子也更有奔头了。可是我有一种担忧，也有一种希望，这种希望来自我的担忧：希望故乡的人们在奔波美好日子的时候，不要忘了正义，不要忘了实现自己的价值。既然这里写到了价值，我也再啰唆几句。我文笔拙劣，才思迟钝，不全正确。首先一个人要树立一条贯穿在自己整个人生中的主线。这是完全为自己的。从做什么到想做什么，辩证出来，最后给予这条主线使命感。

就写这么多吧。

我又拖着愚顽的身体走了一遭，也一遍遍地让自己在拥有和失去中挣扎，我已身心俱疲。在我失去的故乡中，我也失去了美好的情感。我的人生中，总是有很多错过。现在我不得不全部召唤到我的眼前来。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如在咽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我更愿意把一切归拢到我失去的故乡中去，不再记述即使再美好的事情。

                                                                                        2023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