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以来,天气格外寒冷。除下了一场雪外,就是干巴巴的冷了。在所有盛水的器皿里,再也不敢留水了。
天雾蒙蒙的,从空气中可以看到冷气漂浮着扯出的银丝。院子里有些潮湿,角落里被风摞在一起的尘土露出了颗粒。以往清晰可见的大山没了踪影。这要是夏天的话,露水定会结在青草的嫩尖上。露水也是绿绿的,如青草结出的果实一样。
院子边野刺上的几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什么。
田心要来了。昨夜出发的火车,应该在十一点左右到达。
艾哲应该提前一个小时出发的。但是他有些踌躇了,他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件衣服去赴约。
其实艾哲没有衣柜,衣服全部塞在两只灰色的箱子中。在箱子拉链的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状的密码锁。他总是在用完箱子之后胡乱地拨动着三位数字的密码,生怕有人翻开一样。
选来选去,依然穿了一件黑色的带着加绒的本是秋天穿的衣服。他一直穿的这件。
艾哲给田心发了一条信息,问她什么时间到,却没有得到回复,想必是她在车上睡着了,这让艾哲的心里倒是轻松了一些,他便觉得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呢?他不知道。
这是艾哲第一次这般紧张,他也不清楚缘由。他想起曾在牛排店里因不知那一张又大又方的纸是用来遮挡在服务员点火时候防止油花溅到客人身上的窘态,倒是长吁了一口气,显得轻松了。
车缓缓地行驶着,雪花打在了车窗上,很快又变成了透明的水,不见了踪影。按理说,在雪化水之后,总会引起雨刷的摇摆,可见雪很小很小。或者说,只有在车上,才能看到此时下起雪了吧。
艾哲想起了一些影视中的片段。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总是一个完美的开始。让即使看淡了感情的人也难免心生波澜。他又想起了几年之前和另一个女孩的第一次见面,那也是一个完美的开始。他们牵着手走了一个短暂又凉爽的夏日中午。
艾哲摇了摇头,他的嘴角挤出了一堆笑容。这是嘲笑自己有点儿异想天开。
几年前,那时去谈恋爱,没有太多顾虑。而现在,是奔着结婚去的,很多顾虑油然而生。除了考虑能不能结婚之外,还要考虑结婚以后的琐碎,虽说为时尚早。
艾哲意识到自己必须认真对待起来。虽然他已经很认真地对待了。
雪下得大了起来,车窗上可以明显地看到水渍。车内十分温暖,这使他想到了火车上的暖气。
听乘务员说,火车上的冷暖是两个极端。意思是要么冷,要么热,但是冷到多少度,又热到多少度,不能控制。
此时艾哲可以断定火车上是奇热无比的,而田心,应该正趴在又矮又小的餐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着。
他有些心疼田心了。
好些年前,艾哲深切地体会过那种难受。即使是卧铺,想要熟睡也不太可能,除了忍受铁轨的声音外,再就是好奇窗外的风景了,就算是夜晚,视野里溜进来的几盏灯,也足够温馨。
还有一件事。在坐火车之前,她拍了一个视频,里面出现了一个人物:他背着长条袋子,正蹒跚前行着。这让艾哲觉得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知道艰辛滋味的人,想必都吃过苦,而吃过苦的,更会觉得幸福来之不易,便也更加珍惜。
哪个男的不会喜欢一个懂事的女孩呢?
艾哲有点心惊,与其说他是自卑,不如说是因为他已无意中将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这让他有些后怕。
他的手的右侧,有一朵针织的向日葵。绿线织出的花瓣除了绿色,也挂着淡淡的青色,如晚春时候树枝的颜色。或是时间久了,可并不是水洗了的缘故,因为一直没有洗过。花瓣的中间,虽说黄线有些鼓起,可并未裂出任何缝隙,使人联想到了勾线之人熟练的手艺。
此时山峦已经披上了白色,公路上仅露着两条黢黑的车轮印。在公路和山峦之间,蜿蜒着一条白色的河流,白色之中又凸起着青灰的石头,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冰冷。
艾哲需要清醒一些,他半下了车窗,任由冷风呼呼地吹进车内。他又停下车,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这是一个开始,那就必须让有些结束。现在车窗上的水汽,一会儿流动得快,一会儿又流动得慢,很多在流了一段后,交融成一股了。车窗上的雪花也露出了似融非融的姿态。这一切在艾哲的心里,却有一种久违的温暖,这与家里的炉火完全不同。在这温暖之中,更多的是死灰复燃,而不是要化为灰烬。
此时,车内的雾气之中,萦绕着向日葵淡淡的香味。
“既然我喜欢向日葵,那她应该也喜欢吧。”
艾哲的心里这么想着,虽然他知道田心喜欢四叶草。
“四叶草代表着幸运,那我们相遇不就是我们的幸运吗?何必要四叶草来证明呢?”
他恍惚觉得,在他右手边的是一朵四叶草,而不是一朵向日葵。他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车内的雾气要通一会儿空调才能消去。他下了车,在路边的杂草丛中拎起了一束头顶覆着白雪的枯草。这会儿,枯草更具了几分神韵。这与画家费尽心思地落笔完全不同。任何写实的画作,都会研入自己的情感,这也许才是画作更具魅力的地方吧。
望着眼前的枯草,艾哲有些陶陶然了。面对着枯草,他坚信地认为:喜欢你的人,就是你递上枯草也会喜欢你的。况且枯草正是这寒冬的代表。
“开春你会发芽,也会开花,还会结子,枯了之后,又会发芽,又会开花……”
艾哲超然的领悟,使生命完全凌驾在了爱情之上。这让他又认为爱情在人的一生之中,并非不可或缺。
这一切,都使艾哲内心的自信占了上风。他还是选择带一束太阳花去见田心。人在决定了一件事情之后,都有一种重生了希望的感觉。他抿着嘴,虽然笑容很轻很淡,但足以显露他的心情。
雪越下越大。在火车站的外面,一些新来的人被一些等待的人统统接走了。这使得气氛一会儿热闹又一会儿冷清。
艾哲的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他的手看上去是青紫色的,这是肉体在冰冷之后显现出来的颜色。而车内,热气还未散去,太阳花正在温馨而浪漫地开着。
在后视镜中,还是没有出现要等的那个女孩。
虽说他们相互之间从未真正的见过,但靠着彼此的照片,还有彼此的声音,也能猜到十之八九。
雪越下越大,公路上已经看不到黢黑的柏油色了。在车的正前面,几棵年轻的树木裸露着身体,就连鸟儿也失去了兴趣,它们飞向了更远的天边。
艾哲脑海中闪过了他与田心亲吻的画面,他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羞耻。
在后视镜中,艾哲看见了一个女孩。她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由于提着箱子,她微倾着身子,这使大衣的下摆左右晃动着,倒像是裙摆了。头发散垂在肩膀上,也许跟凌乱地扎着相比,这样更加整齐一些。裤子也是黑色的,脚上也是小小的黑色靴子。脸看上去有些模糊,但凭直觉,就是田心。
艾哲急忙下了车,他过去提住了箱子。
“累吗?”
“还好,习惯了。从苏州过来,这不算远。”
艾哲将箱子装在了后备箱,他想绅士般地为眼前的这个女孩拉开车门,可是她走得更快,车门已经拉开了。
“哪里来的花?”田心显然并没有预想到。
“送给你的。”
田心笑了,虽然还是未能拂去脸上的疲倦。她轻轻地抱起太阳花,跨上了车,再将太阳花轻轻地抱在了怀中。
“这是你第二次给我送花。”
“哦?对,第一次送给你的是满天星。”
“不能把它带来。我走的时候只是折了一些,带了回来。”
因为田心的话,艾哲的眼睛里噙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那——感觉有没有不一样。”
“差不多。”她接着说,“那我呢?”
“也一样。”
田心注视着怀中的太阳花,大概忘了车外正在扬扬洒洒着的雪花。
行人们脚步匆匆地来来去去,现在正是中午,他们出来买菜,又着急回去做饭吧。他们看着窗外的飞雪,更能体会到家的温馨吧。
“这雪下得真好!”艾哲只能就着雪花引起话题了。
“为什么?”
“因为人们常说的白头到老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我们今天直接白头到老了。”
“你挺会说。”
在车内热气的蒸腾下,田心脸上的肌肤开始白里透红,显示出稚嫩的样子。大眼睛又黑又亮,似乎要将看见了的东西吸了进去。除了嘴皮有点干燥,再也看不出她昨夜颠簸的疲倦了。
“车外是冬天,车内是春天,你看你怀中的太阳花……”
田心看了看太阳花,也看见了她袖口上卷起的毛球。她用纤细的手指揪起,从车窗扔了出去。一股冷风瞬间钻到了车内,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相视一笑。
“雪这么大,怎么回去啊?要是在家,就不怕这么大的雪了,反正也不外出。”
“明天应该路就通了,高速清雪快着了。”
“那今晚就得找个地方住下了。”
“只好如此了。”
雪已半尺厚了。将田心安顿好之后,艾哲选择走了回去。
那晚,车子就停在酒店的门口,而太阳花,在车内静静地开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