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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结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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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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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走过罗湖村

 

据说,深圳2000多万人口里,平均每4个人中就有1名创业者。

在罗湖村密密麻麻、参差错落分布的小商铺里,也站着或坐着,许多这样的小老板。

历史上记载,罗湖村以前因为地势低洼,且靠近深圳河,一下暴雨就遭遇水灾,所幸洪水易涨易退,如箩筐装水,因此得名“罗湖”。

现代水利工程建设和城市防洪设施完备,罗湖已经不大出现水灾了。罗湖村,反而像一块吸水海绵般,不限量地吸收着各色人等,在这条村子里生活。

 

(一)

津鑫包子店位于建设路边上,门口对出就是公交车站,对面是地铁站,发达的交通带来了足够多的人流量,阿芳就靠着这点好处长久地经营着自家的包子铺。

她卖的南瓜、菠菜包子,颜色鲜艳均匀,造型漂亮,馒头表皮光滑,大小形状均一,整整齐齐地码在笼屉里,备受来往行人的青睐。不过这些大多是年轻的上班族,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

“一个肉包一杯豆浆。”

“5块。”

“好了。”

一次交易只有简单的3句话,买家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商品,不会问多少钱,绝不会讨价还价,只顾着抬头扫码和低头付钱。卖家负责拣货、装袋,动作十分利索流畅,交易成功收了钱也不会跟顾客道声“谢谢”,或者寒暄几句。

这样的默契是经年的锻炼,我在你来之前便重复了千百遍,而你,也是日复一日地走过这条马路,来到我面前。

我有时会怀疑,这些足够漂亮的面点是不是包装冻品,只是蒸熟了便出售。因为手工制作的包子,面皮大概不会这么光滑,会粗糙许多,大小也会有所差异。不过,店里确实是摆着一台和面机,一块沾着面粉的案板,以及擀面杖的,地上还有几袋面粉。

其实阿芳并不叫“阿芳”。

她的父母亲和亲朋好友都叫她“莲芳”,或是“芳儿”。这个“阿”字是深圳冠以她的一个前缀。紧靠罗湖口岸的罗湖村,是国门口的城中村,与香港仅一山之隔。许多香港“老板”会在罗湖村歇脚,他们称呼人都喜欢带上“阿”,仿佛这样才显得亲密、熟络。跟隔壁茶餐厅花姐攀谈几次之后,莲芳觉得自己也应该带上这个“暗语”,也仿佛只有这样,才算掌握了外地人与本地人、外地人与香港“老板”相交的密码。

来了深圳十年,阿芳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融入这个繁华的现代化大都市了。

毕竟跟顾客之间的交易有了越来越多的默契,毕竟,她凭着这间包子铺,养活了自己一家三口。

能租得起房子,是一个外地人进入深圳的门槛,阿芳不仅踏了进来,还深深地扎下了根。

她低头轻抚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又抬眼望着好像就在不远处的太阳,阳光洒满了她圆润光滑、白里透红的脸。

从前,她爬上老家的后山,看到的日出,也是这般温暖、美好的。

 

(二)

阿初每天早晨都会站在渝家早餐店门口,有时候捏小笼包,有时候揉面。他的手指粗大黑实,不像是做精细活的样子,但捏起包子来却异常灵活、麻利。

做包子,其实也不过是熟能生巧的技艺。人总是能够干好一件事,然后凭着那项本领谋生的,阿初这么想。

几年前,阿初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山丘和高原,在玻璃框里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想象着南方绿油油的方块稻田,是不是也一样。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城市,甚至,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走出过他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生存的老村子。从前,他父母曾寄希望于他读书上大学,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也很用功地念过书,但是后来这条路没走通。

阿初到深圳闯荡几乎不花什么成本。

早餐店是老乡的,阿初看着逢年过节回家探亲的老乡,用着新款的智能手机,谈着无人机、灯光秀等许多新鲜的词语,心里很是躁动,他也想跟着去试试。

他进入深圳这个大城市的门槛,仅仅是一张绿皮火车票。

跨进车厢,抚摸着座椅把手,阿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从前认为难以跨越的大山,原来也不过如此。他十分感激老乡,帮他实现了这个梦想。

于是,为了报答老乡,阿初在早餐店里特别勤快、老实,他每天都只干一项活——包包子。明明店里还卖肠粉、猪杂粥、茶叶蛋、油条,但他始终如一地重复揉搓面团。仿佛他不会干别的事似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每次路过,我瞥一眼他坑坑洼洼的脸,就快速地把视线转移到他捏的小笼包上。他戴着眼镜,也极少抬头看别人。

有一回,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牵着一个小男孩,约莫7、8岁的样子,大概是他的孙子,两人犹犹豫豫地来到早餐店前。老人背上绑着一卷草席,和一个坏了拉链的旧书包,我能看见里面装着几件脏衣服,别的什么也没有。小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好吃的东西,嘴唇抿得紧紧的,喉咙却实诚地吞咽了一口水。

老爷爷从裤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几张散钱,从中吃劲地抽出一张五块钱,却迟疑了许久,不知该买什么。

我买了两个包子递给小男孩,正好阿初也递过来一塑料袋小笼包。

小男孩却不敢接,涩涩地往爷爷身后躲了一步。

“不怕,这是我们送给你吃的,拿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初说话。粗壮的声线并不温柔,但却很坚定,让人不易拒绝。

我瞧着眼前这位汉子,黑实的皮肤,浑身上下散发着朴实无华的凡人气息。这种感觉就是,漆黑的天空,因为少了白日里炫目刺眼的光芒,而显得更加深邃美丽,更加让人舒服,更加容易接近。

就叫他“阿初”吧,混沌初开的初,人生初见的初。

 

(三)

罗湖村里因为一楼全是商铺,地面也免不了脏乱,除了有城管巡查纠改外,还需要环卫工的勤快打扫。

负责这个片区的环卫工是一个“光头佬”,已经上了年纪了,看样子起码有五、六十岁,走起路来,脚步缓慢。“光头佬”脚上的一双耐克跑步鞋有点挤脚,我甚至能看到明显拱起来的脚背,大拇指的位置也已经破洞了。他一边走一边把垃圾扫到斗里。

深圳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路人随手丢弃垃圾的现象少了,不过路面还是需要清扫,有时候甚至要蹲在地上抠砖缝里的烟头,或是撬起下水道铁板盖,一点点挖掉塞住排水口的垃圾。

偶尔他会骂一两句粗话,咒骂乱丢烟头的人、抽烟的人、购买这种小方块地板砖的人、铺设砖块时留过大缝隙的人……

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抠得这么认真。大概他也明白,抱怨,顶什么用?他甚至从不戴手套,觉得这都是多余的。

路人从他身旁走过,多多少少会刻意保持一点距离,不过“光头佬”身上穿的橘红和荧光黄工作服,还有上面缀着的灰色反光条,却很难让人忽视,文明城市里的这个存在。

 

(四)

前面聚拢了一堆人,像是看热闹的,互相交头接耳,用手掩护起一张活色生香的嘴巴,生怕别人听见,却又光明正大地做出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

人群中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染一头金棕色的大波浪卷发,铺一张毛巾布侧身躺在水泥地上。旁边放一个小音箱,播放心灵鸡汤类的语音文字,说的什么,大概不会有人听见,包括她自己。女人怀中的一只小白毛狗,由于主人的疏于照顾,已经变成灰黑色了,但它并不在意,依然忠诚地伸出舌头舔女主人的脸,试图帮她拭去泪痕。

女人哭红了眼睛哭红了鼻子。小狗对女人充满了怜爱,它才不会介意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目光呢。

过了一会,人群中走出一个大妈,她走上前去,蹲下身,跟她搭着话,聊着天,宽慰她。

无意驻足聆听她的闲言碎语,这其中拼凑起来极可能是一个关于“失足”妇女的故事,但与我无关。

其实也与大多数人无关,但人们习惯了看热闹。

 

(五)

大聪家是卖蔬菜的。

门口店面摆满了菜,往里进深十来平米的地方摆了木椅、折叠床、电饭煲、电视等家私电器,菜摊上头还晾晒了几件衣服,连内衣裤也挂在一起。

他把家安在店里了。这里住着他和他的老婆、儿子、和老妈子。

儿子已经上初中,穿上了校服却迟迟未出门。

我路过时已经8点多了,早已过了学校上课的时间。大聪渐渐地也沉不住气,抱着儿子往外拖。可儿子已经1米6几,青年的模样了,哪是他能拖得动的。况且,牛不肯吃草,如何摁得了它低头。

大聪没办法,撩开花布帘,从里间拿出一根木棍,冲着儿子就要打。他老婆一看这是死了心眼,赶紧抱着儿子,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声嘶力竭地叫道:“要打就打我吧!”眼泪簌簌地下,热气模糊了眼镜片。老母亲也上前拉着自己的儿子,想要握住那根已经挥到空中的木棍。不过儿子大了,也不归她管了,老母亲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欸欸”地叫。

大聪儿子也挺犟的。

因为赶着上班,我不知道这一家人僵持了多久。

第二天路过时,我特意看了看他们家。大聪站在档口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守候着属于他的客人,时不时喊一句“买菜吗,美女”。双眼已经没有因为过度愤怒而发红了,下巴的胡渣子看起来还是挺瘆人。

他的老婆和母亲都在择菜、码菜。

儿子,今天不在店里了。

五坊街是一条正东西走向的路。每天早上我出了地铁站走到单位,这里是必经之路。自西向东,初升的太阳便晒了一路。

广东的夏天很热,也很漫长,长得如同没有了春天和秋天。深圳位于广东之南,罗湖位于深圳之南,罗湖村位于罗湖最南端,尤甚。

每回路过,我都必须抬手遮望眼,再高傲的头颅也不得不低下来,躲避那咄咄逼人,又无处不在的艳阳。

每一天太阳都会如常升起的,不管昨日是否经历了狂风暴雨,大太阳一照,落到地上的雨全都蒸干了,甚至不留一丝痕迹。

要走的路,一步不落地走下去。

 

(六)

整一条五坊街几乎全是卖肉菜瓜果的,只有沈叔家开着一间门面甚小的配匙铺。

配匙师傅,大概也只能在这些散布于城市里的小村子才能找到了。这样的小村子,从前我们喊它“新村”,现在管它叫“城中村”。

在城中村里,配匙的、修单车的、补鞋的、改衣服的,他们身上都怀揣着即将失传的民间技艺,也为许多普通人提供了日常生活的便利,却往往很难在大城市里营生。

沈叔的店面自然也是小的。即便这样,他也不能光靠配匙维持生计。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在操作台上挂了几串牛肉,也学着旁边“老板”的样子做起早市的生意。

不伦不类的“嫁接”生意显然比不得旁人的专业,每回经过他的档口,问津者甚少。他也不吆喝,不叫卖,不像水果店小伙子那样拍着胸脯说:“靓姐,我卖的东西绝对质量三包喔。”至于“三包”是什么,无人知晓,他也从来不说,不过“靓姐”确实被逗得很开心,笑嘻嘻地拎过袋子。

沈叔晒得深棕色的肌肤,穿着微微发黄的白色套头T恤,一条大概印着“斐乐”商标的深色运动裤,一双绿色军布鞋,双手按在铁做的操作台上,露出粗大的手指和指甲盖,大约是一双干惯粗活、重活的手。

他满身都是恰到好处的肌肉感,没有富得流油的累赘,也没有瘦得体态不支。这样的身材,在此前应该还做过别的工作,比如,建筑工,或是当过兵。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发呆似的。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娇姨在斜对面烧猪皮。她俯身拿着火枪一直对着猪皮灼烧,那么全神贯注,丝毫不在意热气烘心,不在意一股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也不在意自己胸前春光乍泄,或者说,是没有作为女子的敏感意识。

她的脚上,穿一双大红色水晶胶鞋,既凉快,又精致。

 

(七)

深圳是一座海洋城市,在中国历史上重陆轻海的时代,曾经像一个婢女一样不受待见,也曾长时间被禁足闺阁,不与外界相交。但是当中国的发展重心从中原向沿海转变时,深圳瞬间变成了改革开放的排头兵。

作为新一代的海洋中心城市,深圳充分发挥了它的海洋精神。这里的城,开拓、包容、创新。这里的人,可以到海上去冒险,去搏击海浪。

而城中村,作为深圳精神的另一种标志,不仅见证着许多梦想的起飞,也坚守着现代化城市里的最后一丝人间烟火气。在村子里,你会找到各色人生:搓麻将的土著居民,早出晚归的白领,靠小生意扎根的“老板”们,还有扫街的、巡逻的、流浪的、路过的……

城中村,除了是许多新深圳人的低成本生活区外,也是另外许多人的生活便利区。改衣服的、补鞋的、修伞的、配钥匙的、修电动车的、做旧物买卖的,在城中村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因为人们日常生活需要,因为购物商场里没有。

城市管理者善意地留出这样一块地,老百姓便会千方百计地把它利用好。在深圳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在见缝插针地发挥它的最大价值,立体而多元。

谁说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和被它们压在底层的小商铺,不是城市里真正的“综合体”呢?有的城市规划专家说:“政府规划森林,民间生长树林。”我认为准确地说,应该是“政府规划园林,民间生长树林”。园林里的每一棵树都被整齐修剪过,每一株花草应该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有准确的规划,但树林呢,野蛮生长,是生命原来的样子。

在这个城市综合体里,不同阶层、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因着某个共同的目的有了交集,或者只是擦肩而过,不说一句话,只需几个眼神体会,便进行了自觉和不自觉的交往。互相看一眼迎面而来的那个人,他(她)的外貌、衣着、神态、步伐、声线、气息,猜测对方怎么生活,便是一种礼貌的交往。这种从公共空间里面获取的感知,虽然浅显而主观,但是充满了个人趣味。这是主观意义上的人文生态。在深圳精神沉淀之地,城中村保护和重塑了充满烟火气的公共生活场景,因而也能提供足够多样本的人文生态。

我们有时会问,这种市井气,是不是深圳需要的?是不是人所需要的?

下班的时候,我从东向西去往人民南地铁站,也是一路夕阳照耀。不过这条从不缺少阳光的村子,已经跟某地产开发商签订了协议,即将旧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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