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庄
我从来没有写过有关故乡的文字,脑中千言万语,提笔难以描述。五月中旬,自从离开礼泉后我第一次在老家停留了整整五天,脚踏在那片土地,思绪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卷起层层浪花涌向沙滩,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海岸,又像是遇上雨季的河流,水位上涨奔腾不息,不断冲刷终于撞开了年代久远的堤坝,感情的潮水一下淹没周围的土地,慢慢飘浮上一些枯枝落叶,随着洪水流淌隐没飘浮,好像那些陈年旧事,慢慢涌上心头。
我爷爷在舅家门上落户,我们的姓氏也成为这个村庄的为数不多的杂姓之一,在这个姓氏比较统一集中的村庄里,我们是独姓。我不知爷爷是如何适应融入到这个村庄,成家立业,我只知道老人家在我还没出生时离开人间,走时贫困潦倒,饥寒交迫,父亲节每说起时悲痛不已,感慨万千。
村庄距离省城不远,六十多公里。沿着312国道一路向西,快到礼泉县城时往南拐上东黄大道,再右转向西,经过原来的学校现在的村委会办公室,便到了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关中地区,住宅比较集中,院落宽敞,一家挨着一家的房屋,有的门前停放汽车,水泥铺成的街道路面,光滑平整,却鲜有人员经过,从行驶中的车窗见几个老人或独坐或互相交谈。
父亲想给他盖房,前几年就在我们姐弟面前提过。我一直不以为意,很不理解父亲的做法。五一前,他突然电话通知,我定下了动工的日子,不用你们操心。我心头一心惊,看来这回是真的了,父亲执意要提前为自己以后盖房,我们做儿女的理应支持,但是因为一些小事,那天和父亲在电话里争辩了几句,爱人在一旁夺过手机,和父亲详细说着具体细节。我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埋怨老人糊涂,又有些伤感于他们的无助。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相继离开,风烛残年的父母,守在看不到年轻人的村庄,干什么事情都怕麻烦我们,却又没个主意,思前想后。以前二姐在农村,距离娘家不远,凡事我很少操心过问,现在他们也忙,很少回老家。
五月下旬,节气已过了小满,气温逐渐升高,路旁的果树一片葱茏,小麦吐穗,粒粒饱满,父亲的选址是离村最远的那块公用地,前面早有人在此动工。站在地头可以看见县城的高层住宅,隐隐约约能听见报时大楼的钟声。我站在这片土地,恍惚看到一个年幼的女孩,手拿着镰刀,学着大人的样子收割,弯腰从后面推着装满成捆麦子的架子车。
老家院子原来是小三间,前面大房,砖墙砌到一米左右,往上就成了土坯墙,记得当年春节刚走完亲戚就开始动工,建成立木那天还飘了一点小雨,奶奶高兴地说有钱难买龙浇木。街坊邻里都来祝贺,父母在家请的厨师,割肉买菜款待大家。一家人从老庄子搬了过来,后来又在院子中间依着界墙盖了两间厢房子,后面建了一座弓基房做了厨房。我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写作业,帮着父母做些农活,全家人送走了年近九旬的奶奶,我骑着自行车去县城上班,从这里坐上婚车离开,转眼已有三十年的时间。
九十年代中期,父母和邻居友好协商,他们搬到了新的庄基地,给我们留下旧院子。拆掉中间的院墙和厢房子,父亲费心设计,辛苦劳作,今天买些楼板,明天拉回几根檩条,计算好椽子多少,提前准备好门窗,请来工匠,于二零零零年在院子后面紧靠东墙盖起了新房子,一层半的结构,涂料粉刷雪白,光滑明亮的地板砖,两上大房子,一个客厅,小房子里面带楼梯。底层住人,上面放杂物。我当时疑惑父亲为什么不盖两层,外墙的瓷砖只贴到窗外下面。当时村庄里新盖的房子都是外墙全部贴瓷片。你们都不在屋里,要那么多房子没用,省一点是一点,钱留着以后有用处。父亲做事总是再三思量,精打细算,未雨绸缪。他爱操心,考虑这个担心那个,做事喜欢提前规划,现在上了年纪,更是多虑,瞻前顾后。
弟弟刚参加工作,父亲就思考孩子要在城里买房,他在县城操作着工厂的机床,回家拿着䦆头铁锨,荷锄而归。他和母亲善良,吃苦耐劳,衣着朴素,能攒一分是一分,能省一个是一个,一辈子勤俭持家,没有穿过一件高档衣服,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每次我们姐弟不管谁说是给他们添置新衣,都会招来一通批评,喜欢粗米淡饭,素食为主。儿女们带回的肉类副食,很少能引起他们的食欲。现在科技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许多变化,村庄修了大路,接通了天然气,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仍然不改。厨房里经常烧着老式锅灶,风箱来回拉动,炊烟袅袅,一碗手擀面条就热气腾腾地出锅,偶尔才用一下煤气灶,勤俭节约了一辈子,从不和别人攀比,做事总是量入为出,大到盖房,小到穿衣。
村庄分为南村、西村、后堡、南门里头和我们新堡五个村子。南村和西村较远,我小时候只去过一两次,它们离兴礼路较近,除过亲戚间走动,平时村民来往较少。我们村处在五个堡子中间,和其他几个村是连畔种地。去县城走西兰路时经过后堡子和南门里头,我有时搞不清楚这两个村是怎么区分,孩子们在一起上学,学校南边是我们村,学校以北是后堡和南门里头,一条南北主街,西边住了一排人家,大约在中间位置有一大槐树,合抱之粗,我每次经过时都要驻足观看,经常见一驼背老妇人出来进去,好像还是小脚,走路却快,弯着腰出来弯腰进去,忙忙碌碌的样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旁边相邻几家,是我的大姑家。东边分为几条东西街道,依次排列,相对而居,大门和大门遥相呼应,后院和后院一墙之隔,最南边的那排庄子后是一条大路,过了路就是学校和我们新堡。
学校在村子东边,紧邻学校是一排东西走向的庄子,相隔一条南北街道,西边分成了东西几条街道,房屋南北走向,大多数人家前边是厦子房,靠一侧墙盖的厢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孩子们在门前嬉戏玩耍,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候虽然有了电灯,但经常停电,大人们在聚在门前三七二八地谝着,有坐在门礅石上,有端着凳子坐的,还有圪蹴在一旁汉子们,孩子们在月光下追逐打闹,跑来跑去。那时的月色明亮,倾洒下柔和的光辉,静静照耀着夜晚的村庄,听乡亲们的闲言碎语,慢慢移动,从这家屋顶转到那家房后,劳累了一天的村庄渐渐没有了声音,月亮挂在空中陪伴我进入一个又一个梦乡。
学校里新开设了幼儿班,聘请我家对门的还没有出嫁的女子代课,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教我们学拼音,唱儿歌,背古诗,认识阿拉伯数字和十以内的加减法。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河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在课堂上高声吟诵,我们在下面跟着一字一句重复。也不用劳动,理解不了汗滴禾下,更不会思考,太阳为什么会靠着山下去,倒是奇怪,月亮为什么会消失,有时怎么都找不见它的身影,经常停电的日子里,我睡前总要看看窗外,远远望着月弯如钩月圆如盘,看它静静投射下一片清辉,幻想着明天和未来,盼望自己快快长大。
老师放学后拿起针线,手捏着厚厚的鞋底一针一针扎进去,用嘴咬出针头,然后拽出长长的线绳在手背上缠绕一圈使劲dun紧,手背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线痕。后来她给手上绑了一个手帕,用一个尖咀钳子拔针头,在线绳不断抽拉的过程中,手帕一上一下如蝴蝶一样飞舞,鞋底上出现一行行间隔均匀,错落有致的针角。
五爷在县城工作,家里最早买了电视机,十四吋的黑白,结束了全村人涌向大队办公室门口看电视的历史。他家门前有一棵皂角树,树下有一碌碡,天晴时站在碌碡上远眺,逢雨过后,碌碡中间窟窿眼聚满水任我们手指蘸来蘸去。皂角成熟时会掉落,有调皮的小伙伴站在碌碡上跳起来拉下树枝摘皂角,五爷看见急忙喊着小心,别摔倒了。他喜欢小孩,从不大声呵斥我们。夏天,五爷把电视机挪到门上,搬出家里所有的凳子让大家观看;天冷时,他把炉子捅开,红红的火苗跳动着,烧开水后,他给大家泡一壶酽茶,挂上厚厚的棉门帘保暖,抵御外面的严寒。看完电视,回家虽然只有几步,五爷会打开房门,让灯光照亮街道。
月亮落了太阳升起,花儿开了又是一年。每到春节,我就怕见到许多人,怕走亲戚,称呼很亲,关系复杂。素来眼拙,有些不熟悉的面孔,他们有的每年都来看望奶奶,有的好几年春节来一次,我经常不能立即认出来,不能迅速作出判断来准确喊出称谓来和客人打招呼。
那时奶奶在世,家里来客很多,从正月初二到十五,爸爸的表叔,我的表叔、表姨,还有爷爷的表弟的表弟,和妈妈长相酷似的姨妈和姨,我的姑姑,表哥表嫂孩子们,还有我许多的舅舅们,这个村的,那个村的,络绎不绝。 妈妈总在家里招待客人。每天早晨下好挂面,烧一锅水,调好汤汁,切好蒜苗,有炒好的肉臊子等待来客;中午拌点凉菜,炒几盘热菜,蒸好的包子锅里一热,院子里宾客围坐一起,说说笑笑。
去亲戚家做客,却总有几分生疏和不自在的感觉。妈妈从小被外婆送人,后来养父去世又随养母到了继父家,我就有了在不同村庄居住的好几位舅舅,平时都不太走动,他们的面孔相对我而言比较陌生,以至结婚后和爱人走在大街上,遇一老者他热情问候,我才发现是我的亲舅,除了眼笨可能还有心酸的难以言表的原因在其中吧。
大姑家距我们很近,她经常来我家,走路一阵风,来去匆匆。大姑父会修自行车,他经常在路边摆摊,帮人补个车胎修个车闸调整一下车圈,收点小钱维持生活。她家的孩子大我许多,外孙女和我同岁,过年时也会和表姐一起来看望奶奶,记忆里却很少和她说话,表哥表姐们都已成家,或携妻带子,或与夫同行领着孩子,我和他们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二姑的长相像极了奶奶,她面容清瘦,慈眉善眼,说话和蔼,从未有过高声。在童年记忆里,我最喜欢去二姑家走亲戚,那心情是非常愉悦,满心期待的。去二姑家的路上,有一条灌溉用的大渠。有年春节,爸爸骑着自行车,前边载着弟弟,后边带着我,到了渠边有人问路,爸爸用脚撑在渠岸边就停下了车子,坐在车子上的孩子嫌耽误时间不停晃悠,结果摇得自行车连人进了渠里。还好当时渠里无水,有惊无险。二姑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问我摔疼了没有,哪不舒服。她叫弟弟的小名,喊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的叠字(我没有小名,亲戚们只有二姑一家这样喊我),一股温暖就传遍了全身,跳着跑着在姑家的院子,吃着姑塞到手里的瓜子花生和糖,嘴角就多了一丝甜意,俨然有了过年走亲戚的快乐。
二姑父承包了村子的土壕种菜,种瓜,他人很勤快,也会做务,各种蔬菜在他的园子里生机勃勃,日渐成熟。他骑着三轮车,带着孙子们,把新鲜的果蔬送给我们。表哥表姐年长我许多,他们先后考学走出农村,成家生子,教幼儿班的老师嫁人告别学校,五爷与世长辞,奶奶离开人间,一些老亲戚渐渐少了联系,大姑家搬离老村,后堡子离公路越来越近,新堡变化也大,新盖许多漂亮的两层楼房,时尚的小汽车,村子多了一些空庄子,街道少了人烟,学校先变为废墟后成了村办公室,我也离开村庄,嫁为人妇,为人母,整天为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忙碌,忘记了故乡和看天上的月光,在城里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想起一些事情会在电脑上敲打,听键盘发出嘀嘀答答的声音,就像有人和自己说话一样,它们窃窃私语,一些模糊的人和事,在指尖跳动着浮现眼前,不能触碰所有,只想记起快乐,温暖的瞬间,把过往寒冷和心伤交给岁月,让它们随风而去,不愿保存一点痕迹,即使在某一天被强烈唤起,也愿意用微笑面对,让月亮见证,内心的波澜万丈,在时间的深海静流中学会平静,就像月光,静静照射大地,没有一点声息,在每一个夜晚沉默,遥望着村庄,尽管有满腹话儿,欲说还休,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