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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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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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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美丽的麻花辫

那年,妞妞妈带着三个孩子,租了我们厂家属院转角楼一间房子,既住人又烙饼。一个孩子上初中,一个小学快毕业,妞妞刚上小学,放学后有时和院子里孩子玩耍,有时坐在门口写作业。

妞妞妈在房子靠西窗位置南北方向支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床对面是一简易衣柜,紧贴南墙有一可以折叠的单人床,紧挨着大床东西方向靠北墙摆一张三兜桌。床和桌子都是我们单位以前单身宿舍的旧物件,桌子旁摞着一人高的面粉袋,用一张旧木板挡着,仅有的空地上放了几个小凳子,靠门方向垒起一米左右的蜂窝煤,一行行一层层挨着墙。门向里开,进门朝东的窗下是一大案板,一米多宽大约两米长,旁边两个蜂窝煤炉子。她站在案板前,系着围裙,双手使劲揉搓着一大块面团,身后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到了腰部。

院子里年龄大的人喊她妞妞妈,也有人直接叫孩子的名字妞妞来唤她。她比我年长几岁,我也没有问过她具体姓名,平时称呼她嫂子。

嫂子是我们县城北部山区的农民,家里种植苹果。她们夫妻还兼销往外地,开始赚了一些,后来没有掌握好市场行情,赔了许多。男的继续在山上务果树,孩子来到县城上学,她就负责做饭,下午卖锅盔馍。

嫂子卖烙馍是纯手工酵面发酵,每天早早发面,面饧好后加入碱面。她开始担心掌握不好碱面多少,掐一小块面团放在蜂窝煤炉上烤熟,站到门外用手掰开看看颜色,思量着又在案板上撒点碱面来回揉揉。后来,很少见她这样试碱,娴熟地从锅里提起一个,只见那馍火候适中,白色中微微泛着淡淡的焦黄,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房间就氤氲在一片麦香之中。

下午四五点开始,陆陆续续续有人前来购买,一个馍切成四块,每块八角钱,两块一元五角,三元一个整的。嫂子每揉好一团面后放在天平称重,有时揪一点下来,有时添一点上去,然后才擀成圆饼两手托着放在热锅上。窗沿上放一纸盒子,下班时买馍的人多,有人着急把钱往盒子一放排队,有人坐在小凳子上一边等候一边闲聊。嫂子双手不停,揉面、称重、揭锅盖,翻饼子,用一根竹签飞快在馍上扎几下,圆形的锅盔上就有了两圈间隔均匀,错落有致的小点点,最中心位置的那一个,似乎是圆规画圆时扎的圆心一样,不偏不倚。

嫂子说有时一天可以卖掉一袋面料,五十斤装的!看着她双手沾满面粉,脸上露出喜悦略带疲倦的神情,也不由为她高兴。

嫂子人勤快,手脚麻利。有人想吃油馍,提着菜油瓶子放在案板,她就加工油馍,把面擀成直径大约一米的圆形,撒上调料,淋几圈菜油,捏着面饼的一角上下涂抹,再卷成条状,从一端迅速缠绕,手掌轻轻一压,搭上擀面杖来回擀两下成圆形。有人不提菜油也想要油馍,她就多收两元。有时她不知在哪摘几片椒叶,洗净切碎揉在面里,远远就闻见一阵香味,招惹更多的人前来购买,她也不多收钱。

春天,嫂子把鲜嫩的菠菜煮熟揉进面粉里,左手稳着盆子边缘,右手在盆子里搅拌几下,魔术般地变成绿色的面团,无色素无添加的绿菜面,价钱不变。夏天,她中午摊面皮,整张售卖,蒸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这边给锣锣舀上一大勺和好的面水摇动,那边揭开锅盖提出水上飘着的锣锣,案板上切成细条招呼着顾客,满头大汗,长长的辫子用皮筋束起来盘在脑后。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剪短一点头发,天气炎热,长头发洗头也麻烦。她住的房子没有水龙头,需要到公用卫生间接水。有次看她洗头提一大桶凉水,蜂窝煤炉子上烧两壶热水,盆子搁在门前台阶上,弯下腰把头发置于水中,发丝就占满了盆子,线线缕缕有绸缎一样的光泽。

我没有金项链金耳环,结婚时买了一个金戒指,整天揉面戴着也不方便。你说哪一个女人不爱美,这长头发也能让我保持一点女人的味道。

嫂子说着冲我一笑,用手背捋捋掉下来的一绺碎发,一双大眼睛转向窗外,双手仍不断在案板上揉搓,一大盆发好的面在她的旁边。门口又添了一个蜂窝煤炉子,她晚上烙完馍,常常熄灭其中两个,用之前再从燃烧的一个炉子夹出红红的煤球分别引燃。

嫂子的发质很好,没有经过烫染光泽夺目,丝般光滑。天冷时她偶尔把头发披下来,瀑布一样飘在身后,随着她揉面的节奏轻轻摇摆,像一幅会动的油画,悬挂在小房子的窗口。院子里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忽然有一天,我走进了她的房间,炉子上依然是烙馍锅,房间飘着一股熟悉麦香,案板上一堆白色的面团,不见了嫂子的身影。有人弯腰掀开锅盖,一头零乱的短发如同梯田一样,高高低低,上下不齐,长的长,短的短,像被随意地剪了几下。

嫂子人呢?我问。

不认识了?那人把擀好的面饼放在锅里,回头看了我一眼,站在案板前开始揉面。

是嫂子!她那长长的麻花辫不见了!

卖了。收头发的人剪得太狠,拽着就恨不得从根部剪掉。反正我一天哪也不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长长。嫂子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说道:还能省一点洗头膏。

刚来了一个收头发的,在我门口坐了半天。嫂子似乎看到了我的疑惑,继续说着。一天烙馍容易沾上面粉,长头发洗起来特别麻烦,剪短了省事。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卖掉那一头长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低处,不是所有的原因,都可以对人明说,何况我和嫂子,并非至交,茫茫人海,看见了她的勤俭和生活的不易。平凡日子,普通人生,我们都喜欢向往美好的事物,即使不能满足,也要在心里保留一个小小的愿望,来装扮这简单的生活,如同嫂子的长发。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是嫂子作为女人爱美的天性和愿望,我知道她的头发很快就会长长,但什么时候能及腰,可能是个未知。当我几年后离开北大街1号那个院子时,年过不惑的嫂子一头短发,利索地揉面、翻馍。她站在案板前,身后那条美丽的麻花辫,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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