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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过了立夏,小城就多了五彩缤纷的裙装。秦地的冬天寒冷,很少有穿裙子的人,春天出现在街上的裙装也是寥寥无几。女人从衣柜里翻出了夏天的裙子,她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女人在向阳机械总厂钢结构分厂工作,上班在休息室换工服的时候,一帮女工叽叽喳喳,讨论着婆婆老公和孩子,流行的服装款式等等,今年开始实行带薪休假的制度,大家都有些激动和和期盼,按照劳动法规定,职工累计工作已满一年不满十年的,每年休假五天;累计工作已满十年不满二十年的,每年休假十天。女人属于后者,可以享受十天的假期,加上周末,可以连续休假十四天,她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这个消息。电话里他询问女人带着孩子是去华东五市,看看上海东方明珠,杭州西湖,姑苏城外,小桥流水的生活,还是感受三亚的热带风情,阳光沙滩。女人说想去青藏高原,呼吸那里的空气,仰望那里的蓝天白云。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就像燕子轻轻掠过水面转瞬就飞走,水面还是颤动起一圈细波纹由小到大向外扩散慢慢地消失,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他立即岔开了话题,家里最近热不热?你的皮肤被蚊子咬后容易红肿,房子有没有风油精,记得买瓶备用,老家院子的杏树今年挂果多少?杏快黄了吧,那核是甜的,其实我也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子。
上周末和孩子回去,院子里的杏树高处有黄的,我踩着板凳也够不着,街上早都有卖的。女人拿着手机,客厅播放着电视连续剧,喜洋洋与灰太狼,孩子正看得津津有味。今年不是很热,5月12日那天早晨奇冷,我穿着短袖冻得胳膊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天早晨,星期一,女人上夜班,送完孩子去幼儿园,本来可以直接回家,单位通知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所有人员必须穿夏季厂服参加。她身着白色短袖衬衫,领口呈V字形设计,带有浅蓝色的条纹,腰节处微微收紧,恰到好处展示出她的身材,蓝黑色西裤,配一双黑色的中跟皮鞋,更加衬托出她高挑的身材,走起路来也不由抬头挺胸,四平八稳,咯噔咯噔,颇有职业女性优雅干练的味道,只不过,她平时不喜欢穿正装上班,总是一身蓝工作服,进了车间也不用换衣服,点完名直接就可以上天车,一群身着蓝色工服的人说说笑笑就开始了工作。
女人开始是有点抵触开天车这个工作,在向阳机械总厂钢结构分厂改名为向阳机械有限责任公司钢结构分公司之前,她是四车间的统计员,和杨梅一起负责一线工人的工时统计,奖金核算和车间的文件收发等工作,每月月底时忙上几天,平时比较清闲。女人话语不多,喜欢看书,没事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读车间的各种报纸和借来的小说杂志。杨梅性格外向,非常健谈,说起来话来机关枪扫射一样,一串连着一串,办公室里就传出一声笑声,她偶尔也会插上几句。杨梅比女人大两三岁,爱人在向阳机械厂总厂上班,一个孩子上小学,孩子放学比下班时间早,杨梅就经常早退,有时候送孩子上辅导班补课,周末陪孩子在省城学习钢琴课。偶尔车间需要统计人员加班,虽然两人都在家属区住,女人成家还没有小孩,开始是主动提出来,后来主任直接就通知她,谁也不放在心上,两人一起从一线调到办公室搞统计工作,平时关系也融洽,只是爱好不同。
二零零零年买断工龄的时候,他在部队打电话试探,要不你也买断?过两年我就够条件办家属随军。女人一口就否决了,我才参加工作几年,买断工龄不划算,更主要是我以后没有工作怎么办?女人热爱这份工作,对于买断工龄,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厂子里议论纷纷,有的人云亦云,有的冷眼旁观,各怀心思,根据情况各算各的经济账,权衡利弊。车间原来的统计员快到退休年龄,思考再三,最后写了申请办理了离厂手续,空缺下来的岗位人事科决定通过报名考试来决定。
女人结婚前参加过成人高考,取得了财务会计的大专文凭,于是就报名参加了考试,和杨梅成绩一模一样,并列第一,最后厂里决定录用她们二人负责四车间的统计工作。女人从一线调到了二线,操作岗位变成了管理岗,高兴得心情无以言表,她买了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学了起来,满五进一,小珠进一大珠退十,三下五除二,她觉得计算加减比计算器还快。办公室新购进一台电脑,windows操作系统,图形界面简单易学,有人闲了在上面打打纸牌,玩玩扫雷游戏,她练习掌握excel表格制作和公式运用,慢慢熟练掌握运用自如,考取了助理统计师资格证书。二零零五年企业改制时,向阳机械有限公司钢结构分公司优化企业结构,实行全员竞聘上岗,四车间的统计员定员一人。她信心满满,论学历,论工作态度,业务能力,她是最佳人选。结果出乎意料,杨梅胜出。她再次穿上蓝色的工作服,回到生产一线,从此除非单位要求,她把每年发的西服正装压在了箱底。
5月12日的会议开始是升旗仪式,奏国歌,全体人员行注目礼。总公司的一个领导讲话,她也没有听其清楚具体职务,只听他热情澎湃地宣讲美好前景和当务之急,总公司的发展规划;分公司领导传达室新的文件精神,瞻望未来,前景一片美好,生产任务饱满,订单不断增加,呼吁职工积极加班加点,全身心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工作当中,打造精品,提升用户满意度,提高个人经济收益。有人带头鼓掌,啪啪啪几声,立即有人附和,稀里哗啦慢慢连成一片,像是除夕夜晚的爆竹声,家家户户都参与进来,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响彻了整个村庄一样,掌声点燃了希望和祝福,每个人都跟着激动起来。对于蒸蒸日上的企业发展和不断增加的工资奖金,工人们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她也不例外,几乎每天延点下班,昨天周末又没有休息,答应孩子去游乐场玩也没有做到。自从二零零五年企业改制,人员重新应聘上岗,取消了原来职工到一定年限可以享受一次外出旅游疗养的政策,她连探亲假都没有休过,除了工作繁忙,白班,中班,夜班轮回,生产区,家属院两点一线,还有心中的一点无奈和赌气,我就不休长假,看以后谁还会以此为借口做出不公平的事情。
向阳机械厂是国营企业,对于职工的休假规定严格按照劳动法执行,照章办事。女人刚结婚时每年都休探亲假,单位还报销来回路费,按她的级别,普通工人仅限于火车硬座。后来有了小孩,他也随部队上山,所处连队海拔太高,不通火车,山路崎岖,她丢不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担心她长途跋涉,高原缺氧,生活条件艰苦,就这样她两三年没有休过探亲假,却还是在那场竞争中被淘汰了下来,理由是统计的工作重要,人员不能有一个月的空档期。她据理以辩,我这两年没有休过探亲假,以后也可以少休或不休探亲假,不影响工作。车间主任当时看见女人进来面带微笑,非常热情招呼就座,听她站着说完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后,从办公椅上起身,拉她坐在了沙发上,随后坐在了沙发的另一侧,叫着女人的名字去掉了姓而不是姓氏前面带一个小字的那种称呼,然后无可奈何地说,你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也是看中了你在车间的吃苦耐劳和敬业精神当年坚持才有了你和杨梅一起干统计员的结果,本来统计员是不通过考试由领导直接决定调动,是我提议考试后来厂里研究决定以笔试加面试的方法才有了你们俩一模一样的成绩。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主任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虽然你这几年没有休假,领导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到了车间,天车工人多,休假也好安排,我也是没有办法,大家都不容易。
女人忘不了,当年还是主任鼓励她报名参加统计员的考试,说这次公开公正,绝对公平。她当时非常感激也能理解现在的主任,厂子里人多事杂,各种亲戚裙带关系,非常微妙。女人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车间办公室属于自己的那张桌子,在女工休息室里打开更衣柜子,脱下白衬衣,换上蓝色工作服,头戴帆布帽,穿着防静电的劳保鞋,扶着天车梯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了上去,俯视车间的旋转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群,慢慢适应了过来,吊着工件在厂房里来回穿梭,落钩,起钩,翻活,转动,几吨重的钢板被轻轻提起放下。孩子小时家里老人帮忙在农村带着,女人每周回去一次,后来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才接到了县城。女人上白班时早早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最后一个接回来,上夜班时婆家的妈妈周一下午赶过来照顾孩子,有时地里农活繁忙,女人娘家的妈妈和婆婆你来两天,我来两天应付。女人为此又找过主任,她想上个长白班,可以更好照顾孩子。主任思索了一下叫来了生产调度和天车班长,当着女人的面商量处理。生产车间大多是两班倒,早八点到晚六点,中午回家吃饭休息;中班晚上六点工作到凌晨一点,每天补助八元钱;有一个特殊工序必须三班倒,后半夜一点开始上到早晨八点,每天补助十二元。工友们都接受中班,每天晚睡一会可以晚起,还有补助,大夜伤人,正常人睡觉的时候工作,下了班该睡觉时家属院里卖小吃的,打篮球的,练太极拳的,小孩子玩耍追逐嬉闹的,很难调整适应了生物种,谁也不愿意上大夜班,因此就是所有人循环,一人一周,轮到谁是谁。
咱厂就一个军嫂,从来也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工作是任劳任怨,踏踏实实,一个人带着孩子,确实存在困难,她的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商量着看能不能解决。主任说明情况,问题迎刃而解,女人上了两个月的正常班。天车组里多是女工,孩子有大有小,有人就提出了意见,明着暗地里发牢骚找领导,含沙射影。大家都有孩子,为什么要照顾女人?有人劝说息事宁人,照顾军人家属可以理解;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火上浇油,人家年轻有本事,和领导关系好。主任面带难色找到了女人,你去找找经理或者工会出面,我也好照顾你开展工作。女人带着哭腔和他说起,长白班繁忙,每个月少领二百元的夜班补助,我就是想孩子有父母陪着。他知道后在电话里安慰半天,趁机提出让女人辞职办理随军的事情,我们家属院在乌鲁木齐,我可以申请分到两室一厅的房子。女人犹豫了一下,擦干眼泪,坐在了主任办公室里,我可以上一周白班一周大夜,这样晚上可以陪会孩子,其他人轮着和我循环,等于几个月才上一周大夜,看看还有没有人提意见。
5月12日,女人是大夜班。中午,女人躺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感觉楼上有人装修,哐哐地敲个不停,床似乎被人抬起,来回晃悠,一晃一晃就像行驶在大海中的小船被风雨吹打不能停歇,天摇地动。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当,天旋地转,整个人摇摇欲倒。地震了。楼下有人高声喊着。女人扶着墙走到门口,孩子还在幼儿园,婆婆在农村,晚上才来县城,她拿起挂在门口的房间钥匙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门,楼下一片慌乱,男女老少满脸恐慌,心有余悸地讲述着地震发生时自己的感觉,大地慢慢恢复了平静。
中断的手机信号恢复正常,新闻里报道汶川地震,全国好多地方震感明显,陕西关中地区也有震感,楼房摇晃行人走路不稳。家属院里有人搭起了帐篷,有人在地面铺着凉席,以家庭为单位,男女老少露宿水泥地上。大家互相安慰,聊天谈论,女人和孩子在篮球场上睡了一晚,孩子显得有些兴奋,她哄了半天才闭上眼睛。周围仍有继继续续的说话声,蚊子嗡嗡作响,女人睁着眼睛寻找天空的弯月。夜色浓厚,灰蒙蒙一片,路灯的光朦朦胧胧,照着熟睡中的大人小孩,视线适应了昏暗,她感觉乌云在夜空飘浮,月亮躲在后面,时隐时现,大地像海洋中的小岛一样也慢慢漂浮移动,随着海水的冲击颠簸起来,前后左右摇摆,摆幅越来越大,没有可以依靠抓住的救命绳,也无法站起来离开,晃动得她惊恐万分。女人拼命地坐了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不时有人打着呼噜,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她在地震过后无法入睡,只要躺下就感觉床在摇动,一晃一晃,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起来察看倒放的啤酒瓶子,逃命的急救包,现金、饼干、瓶装水、常用药等,她终于在电话里对他说,我今年要去你那,无论如何。
下
进了检票口,女人抱着孩子,背着双肩包,手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方便面和小孩吃的零售,孩子姑姑提着旅行箱,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暮色中的站台,女人放下孩子望着长长的火车轨道,姑姑叮咛着孩子,记住妈妈手机号码,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
一列火车自东向西缓缓驶入。
站台上队伍开始慌乱,人人都想往前冲去,孩子被一个大箱子撞到,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嘈杂的脚步声淹没了他的哭声。女人迅速抱起孩子,踏上列车,放好行李。列车缓缓开动,她才细看孩子的额头,几道鲜红的血痕,像一条条狰狞的虫子爬在孩子柔嫩的皮肤,非常刺眼。坚硬的路面磕破了孩子的额头,也磕破了女人心中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脆弱,她不由想起前几次的西行旅途,历历在目。
第一次是新婚分别半年后,女人坐班车到了省城,换乘公交,在火车站排着弯曲几折的队伍,总算买到一张西去的车票,女人就非常开心,按捺不住的激动,她满心欢喜地背着包就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车站。
那时没有手机,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女人就想买一本杂志,两元一本。女人递了一百元的票子,找的全是零钱,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的钞票,找你九十八元。
毫无防备之心的女人接过钱开始数,十,二十,二十五,……九十六,九十七,又数一遍,还是九十七元。你少找了一元。她对店老板说。
不可能。精明的商家说着接过一把零钱,娴熟的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压着,小拇指在下面托着,柜台上一排高高的矿泉水挡住了女人的视线。
店老板用右手点着,一张,两张,……果然少了一张。只见拿起柜台上的一元钱放在刚数的钱上面,把零钱递给了女人。
女人看得清楚,也就没有再数,拿起钱就装在口袋。
车站开始检票了。女人排队站在队伍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人并没有从钱盒子里取零钱,分明在柜台上面放着一元钱,似乎知道要给女人补一元钱一样。再摸摸口袋,钱比刚才薄了许多。她明白自己受骗了。
孩子虽然头上受伤,仍然兴奋地跑在过道。女人拉过孩子,把他按在铺上。列车咣当咣当地运行,夜幕降临,窗外一片漆黑,不时闪过点点灯光。孩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脸色特别难看,用手痛苦地捂着嘴巴,嘴里吐出许多污物,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女人慌忙把孩子的头移到铺外,用手拍着孩子的后背,以后少吃冷饮,上车前非要缠着姑姑买,又是炸鸡腿又是冰淇淋。
孩子哇哇地吐了许多饭渣。女人掏出纸巾给孩子擦了擦嘴巴,倒了一杯温水让漱口后收拾残局。天真的孩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女人听着车轮发出的声音,久久不能入睡。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祖国真是幅员辽阔,疆土之宽广,面积之大,女人是第一次探亲时真正感受到的。从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了坐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班车,才到了伊犁哈萨自治州。当时路况也不是很好,一路颠簸。车厢里一股味道,中途休息女人第一个下车,立在公路边的餐厅,看众人狼吞虎咽,任凭塞外风吹,大漠斜阳,把女人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女人第二次选择小县城的火车站出行。经停的普快,站台上人不多,三三两两,虽然不用排队,但只能买到无座的车票,没有卧铺,软卧太贵,她看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工作人员指挥着大家,迅速跑到一起,车厢里人挤人,列车门不能打开,火车只停留短短的几分钟,站台上的旅客和工作人员都很着急,门还是不能打开,车上人太多。拥挤的人群占据着门口,车上的列车员费力地把车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踏板上的盖板根本不能取掉,地面距车厢的高度少说也有半米,有人迈开步子上去了,有穿裙子的开始着急。
女人穿着牛仔裤,她也没有考虑自己一脚能否登上,就把箱子侧着塞进门缝,手抓住车厢扶手,使出浑身的力气,一脚跨了上去。女人感觉像上了诺亚方舟一样,远离了各种苦难,即将驶向幸福的彼岸,然而等待她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是艰难的站在车厢的厕所门口,寸步难移。
女人后来不能想象自己当年是怎样的狼狈不堪。不时有人要进厕所,她就艰难的挪动身子,尴尬地站在门外。车厢里人满为患,汗味,尿液味,混合着浓浓的方便面味了阵一阵钻进她的鼻子。再也没有比那次更为拥挤的的车厢了,女人感觉自己站成了雕塑的样子。她疲惫地躺在了铺上,手握着孩子的脚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孩子的脸上,过道里穿梭的脚步声吵醒了孩子。用过早餐,女人和对面下铺的老太太聊着,看着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使劲扳倒车厢过道可以收放的凳子,松开双手好奇地看着凳子自动弹回,然后冲着女人扮个鬼脸。老太太知道女人去部队探亲,说她的姑娘也找的当兵的,现在已经办理随军了,不再忍受两地分居的痛苦。
孩子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女人坐在过道的凳子上,手托腮帮,静静地盯着孩子的身影,思绪在车窗外飘荡。女人喜欢舒婷的《致橡树》:“你有你的铜树铁干,像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霜、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岗、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窗外,农家的院落和树木一闪而过,一片片的农田展现在眼前。火车穿过秦岭,村庄明显没有关中平原那么集中。老太太在酒泉下了车,女人和孩子在火车上一会看看儿童书,一会讲讲故事,实在无聊就一起爬在窗前看戈壁滩上似乎没有变化的风景。
列车又靠站了。上来一对情侣,年轻时尚。两人一张卧铺票,一张硬座票。互相推让着,谁先休息。女人想起了过去,她和他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唐昭陵,也是舍不得买门票从周围崎岖的小路上爬上去,站在高高在顶端和他一起俯视着家乡一望无际的果园;一起坐车游玩过王宝钏的寒窑,感受那凄美缠绵的爱情故事;她们一起漫步在古城南郊的大雁塔、春晓园,他给她描述盛唐时期的繁华景象;一起狂奔在咸阳的五陵路上,在茂陵给她讲述刘彻金屋藏娇的儿女情长和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豪情壮志。
他就这样说着,就离开故土,离开女人佯装低头忍着泪水的眼睛。每次别离,都是春寒料峭,过年的气息还没有散尽,女人习惯了独看花开,双燕归来,树木萌发出新绿。每一次探亲,她都选择夏天,带几件裙装,坐了火车坐长途汽车,下了汽车再坐汽车,穿上不同颜色不同材质和款式的裙子在他面前欢快地旋转,直到他所在部队开始承担维修养护新藏公路,去了更远的地方,她又怀了孩子,就再也没有去过部队,再也没有在他面前穿过裙子。
夜幕降临在火车上,车厢里亮起了灯光。女人给孩子说下了火车再坐一晚火车,还要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再坐车,然后,她不想再说了。
女人爱惜地看看孩子,孩子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疤痕,红色的血迹变成了紫色,她心疼地抚摸着孩子。“快睡吧,明天还要坐一天的火车”。
女人失落地翻看着他以前发给她的短信:明天降温了,多穿件衣服;西瓜上市了,你和儿子买点,别委屈自己;我们换厨师了,不过没有你做的面食好吃;我发工资了,给你买件衣服吧;好想牵你的手走在故乡的大街小巷中,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子……
女人觉得鼻子一酸,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夜晚的火车安静了许多,有些凄凉的景象让她无奈地躺下。
早晨的广播里开始提醒旅客到达终点车站。
女人和孩子踏上了去喀什的双层列车,孩子好奇地跑到楼梯那,在过道里跑来跑去,他沿着台阶一会跑到上层,一会跑到下层,眼睛盯着车里的少数民族问她妈妈,他们是不是外国人?不是,是少数民族同胞。爸爸那有这样的外国小朋友没?有,他们部队周围有少数民族小朋友。对面铺上的小伙冷冷地看了女人没有说话,提着暖壶走向开水处。
女人叮咛孩子你别跑楼梯,小心摔下来。记住,就在过道里玩。孩子闪着狡黠的眼睛点了点头。
女人的手机响了,他说他没有时间来接站,他马上要进入手机没有信号的地方。他已联系好了跑长途的司机,给她发了一个接站人的手机号码。女人挂断电话忧怨地闭上眼睛又无奈地睁开,躺在铺上出神地望着中铺,孩子跑来也没有注意。孩子又跑向楼梯,消失在车厢的一端。时间停止了一样,女人呆呆地望着许久,她终于坐了起来,喊了一声孩子的名字,站在过道里望了一下,没有孩子的踪迹。
女人有些发慌,她大声地叫着孩子的名字,跑到车厢的尽头,又跑到车厢的另一头,还是没有发现孩子。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喘不过气一样。女人听见楼梯的另一角有孩子的哭声,她跑了过去,孩子坐在楼梯上,无助地站了起来,她慌乱地抱住孩子。
女人拉起孩子回到铺上,别再乱跑了。万一找不到我就在原地等,妈妈一定会找你的。我知道,刚才我就一直坐在那等。你害怕吗?女人问孩子。
有点怕。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的。还记着你的电话号码了。孩子懂事地回答。
电话号码,手机,女人回过神来。手机不见了。她在铺上摸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手机丢了。就在她找孩子的时候。女人叹了口气,坐在铺上没有出声。
小伙子提着开水回来,知道女人丢了手机。把电话号码说一下,我拔过去。孩子清楚地说出一串数字,小伙子迅速地按了拔通键,传来电脑冰冷的声音: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了。你也别难过。舍财免灾。小伙子他安慰道。
女人背转过身去,用手捊了捊头发说,我爱人和我说好在库地见面,他正在路过没有信号的地方,刚给发了一个长途司机的电话号码,让我保持手机畅通。她拉过孩子,来,跟妈妈睡一会。孩子顺从地躺在铺上,静静地依着卧铺靠背,额头上紫色的疤痕更加突出,坚硬成形,明显高于皮肤表面。女人有些伤感地闭上眼睛,用手挡住脸部,铺上出奇的安静。
小伙子又按了一次重拔键。可恶!他愤然站了起来。过道里依然有人走动,一会列车广播开始了:我们列车上有一位军嫂,带着一个小孩子,她和丈夫约定在陌生的地方汇合,现在她丢了手机,无法和丈夫联系,希望车上有人能归还手机,让她们能顺利见面。我代表车厢上所有人感谢他,感谢他对军人的理解和支持。
女人听见了广播里的声音,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
我也是当兵的。我女朋友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小伙子苦笑着说了一句。
嫂子,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你我原谅了她。小伙子真诚地说,我现在才理解她的选择,我不能让她快乐,我只能带给她长长的思念和期待,所以我现在真心的祝福她。
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送来了手机,阿姨,有一个叔叔让我把手机给你,他说他以后再也不捡别人手机了。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而复得的手机就在面前,
小伙子开始和孩子一起看故事书,一起玩游戏,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女人一旁安静地看着,她觉得火车似乎也加速了一样,时间好像快了许多。晚饭后一会的功夫,天色暗了下来,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女人拉住孩子的小手,一丝睡意围绕她的大脑,她看见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她的面前冲她微笑。
一大早孩子就起来和小伙子两人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扳手腕。
女人开始收拾行李。嫂子,离下车还早着呢。小伙子笑着说。我去过那地方,海拔倒不是很高,关键是条件艰苦,兵站那块还有信号,再往上就没有信号了。我以前的女朋友就受不了手机没有信号的日子。小伙子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没电,靠柴油发电,一般到晚上十二点就停了。你现在想象不到没有电的日子。
怪不得我还没有说你就知道我下车怎样转车。
不过你去了那地方就是你们的天堂。山上的雪水溶化后流下来,你可以在水中找到玉石,绿色的墨玉。女人高兴地笑了,像个孩子一样,好像她已经找到了珍贵的玉石一样。
火车第二天中午到达喀什,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叶城,女人没有停留,就坐上了去库地的汽车。孩子激动地问爸爸那有卖冰激凌的没有?司机听了哈哈大笑。汽车开始驶进了山路,不停地转弯,车后扬起一片尘土。孩子不耐烦地问:怎么还不到。司机告诉孩子,你看见路边上的数字没有?孩子认识阿拉伯数字,大声说90。
你数到160就到了。女人告诉孩子,那是里程碑。咱们从新藏线的零公里开始坐车,现在是走到90公里处。这1、2、3 的小石柱是百米桩,数到9就变成91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在汽车的摇晃中数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女人轻轻抚摸着孩子额头,几条细细的疤痕快要脱落,一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露出新生的肌肤洁净嫩白,嫩生生的。女人无力地闭上眼睛忍受着颠簸。到达库地,已经接近深夜,他看着孩子的额头问什么时候受伤的?上火车的时候摔倒了。女人幽幽地说。两人眼睛都看着对方不再出声,房间里灯光忽然灭了,漆黑一片。女人立即拉起孩子的手,他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揽住女人的腰说,每晚这时都会停止发电。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怕,有我在。
女人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和孩子,呢喃地说:到了,我们到了…….
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从海拔五千米的山上下来,连队的领导和战友帮他促成女人带孩子的探亲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