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叶草

周末加班，干完活的人员先后收拾工具，清理场地，打扫卫生，一个个走向休息室更换衣服准备下班。校正平台上摆着几个庞然大物，几条烤枪噗噗地喷着火焰，厚厚的钢板组成的工件上被一条条烈焰烤过的痕迹或平行或对称地排列，热量慢慢渗透到钢板的内部。焰火周围升腾起雾状的光影，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灰尘飘浮在光影里，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秦小英看着那些红褐色的痕迹慢慢变成了灰色，随着热气减退飘浮在光影里的灰尘也消失无影无踪，她从天车窗口往后移动了一步，坐在了操作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地面的工人没干完活，天车工是不能离开的，因为工件随时都有可能需要翻转吊运。

钢结构的厂房里，天车工负责协助地面各个班组的工件翻转、移动，每天没有明确具体的工作任务，下边工人干什么，天车就吊什么，他们加班，对应的天车工也要加班。每天上班时先点名，车间调度员安排每个班组的生产任务，一一下发图纸、工时单据，秦小英就从工具柜里戴上帆布帽子、棉线手套，接一杯开水走上天车。她启动天车电源，扳动手柄，落钩、升起，来回试车，目测钢丝绳、滑轮有无异常后就进入待命状态。秦小英工作了二十多年，钢结构的产品分为多少种类，需要加工的程序，每个班组吊运量的大小，各个工件加工的难易程度，每道工序的收工早晚她心里一清二楚。

校正组今天有几个箱形体，十米左右的长方形，四面都是焊缝，变形量最大，从焊工组运过来是七扭八歪的。两个铆工站在箱形体两端手持烤枪火焰校正，一寸一寸地移动着火苗，等着钢板慢慢收缩。这活急不得，全靠经验和时间，不像一般的H钢件，从校正机上滚一遍，利用压力校正基本没有大的问题，用三角尺量一量，不行再火焰烤两下即可。秦小英刚上班时，看见正在焊接的箱形体，就知道今天要加班到很晚。她坐在天车上，听见调度再次交待校正人员，指着笨重的箱形体说，这活明天装车，那边等着用呢。秦小英平时很少下天车，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天车上，看厂房里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戴着红色的安全帽、白色的口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或站立或弯腰，或蹲或坐，各司其职，忙忙碌碌。“生产必须安全，安全保障生产”的标语和气割下料、组装、焊接等各个工序的安全操作规程醒目地贴在墙上，火焰切割机，埋弧焊机、组立机，铣边机、冲压机等设备一目了然。有人在下面挥手示意，秦小英就开着动天车，滑轮慢慢转动，吊钩下降，按照下面手势操作，提高、降低、翻转、前移、后退，钢丝绳轻轻提起几吨重的钢板，再轻轻放下，几乎没有一丝晃动，没有一点声响。铆工小李朝着天车伸了一个大拇指，指挥从吊钩上卸下索具，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校正组的班长和秦小英年龄相当，对待工作是认真负责，不苟言笑，休息时坐在长椅上，点燃一根香烛，面容舒展，和班组里的小年轻有说有笑。他环视了一下突然寂静的厂房，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对着天车喊了一声，下来吧，还得一段时间。说完和几个铆工就出了厂房大门。

秦小英点头示意听见了。她没有出声。要不是心中有事，秦小英就会坐在天车听听音乐，看看抖音，唱唱流行唱曲，今天，她有些坐不住。刚才下天车上厕所时遇见了焊工红芳。那阵子几台焊机噗噗地冒着火花，几个焊工在一旁低头察看，安全帽下是防尘口罩，露出两只眼睛。工作时大家都是各忙各的，顾不上打招呼。秦小英目光掠过熟悉的身影和机器，看见红芳刚好关掉埋弧机，红红的焊缝被灰色的焊剂覆盖着，向上冒着微微热气，她卸掉脱下长长的皮手套，冲秦小英喊了一句，等我一下。两人一起走出了厂房大门，红芳取下口罩，说她本来打算周末去袁家村，山上的桃花这两天开得正好，没想到又要加班。她比秦小英年长两岁，关心询问孩子考研情况，说起了她亲戚娃运气不好，没料到报考院校报名人数太多，复试线比去年高了四五十分。红芳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束在脑后，刘海被安全帽压得紧贴着额头，脖子上挂着一条黄金项链，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新买的吧？怎么原来没有见过？秦小英岔开了话题，本来不是我加班，校正组的天车司机家里有事，调度给我打了电话。运气不好，加班可能还要延点。

三八节女儿买的，说是她参加工作送我的礼物，吊坠是四叶草，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红芳说着用手撩开领口，一枚金光闪闪的四叶草映在秦小英眼前。红芳继续说着，她今年本命年，也不想穿红衣服戴佛像的，女儿就买个四叶草寓意吉祥。红芳嘴角上扬，眼角也因微笑多了几道细小的皱纹，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快乐。厂房外面一片绿油油的草坪，阳光明媚，把那些三叶草照得越发碧绿，一个个生机勃勃。

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提起孩子给自己买东西，嘴上数说着不要，别乱花钱，心里其实充满了甜蜜，哪怕是价值很小的物品，也会被当成无价之宝，逢人就想说起，想让人知道内心的快乐，开始注重起本命年，穿红内衣，袜子、裤头，甚至平时连皮带都不系的人，也在腰间系一条红裤带，祈福避灾。秦小英听了不禁为红芳感到高兴。秦小英不迷信，相信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是现在竞争太大，孩子就像一艘小船，开足了马力才驶到了最近的港口，准备抛锚靠岸还不知能不能上去，她坐在天车上就有些担心，出神地望着窗外那片密密麻麻的三叶草丛，然后升起了吊钩，开动天车，车轮在轨道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朝着梯子方向驶去。

四月的三叶草泛着绿色的光芒，每一个叶子连接在一起，叶面上有淡淡的灰色心形图案，像可爱的小孩的脸庞，对着天空仰望，又像无数跳舞的小矮人，手拉手儿在春风中窃窃私语。秦小英蹲下身子，仔细瞅着。绿色丛中别无杂草，清一色的三叶草，三个叶子，有的高一点，有的低一些，挤挤挨挨，一根细长的茎挺拔地撑起三片均匀分布的叶子，满目的绿色一会看得她眼花缭乱。听说三叶草里有四个叶子的，能给人带来好运。以前，她不相信这种说法，今天却突然就想找到一棵四叶草。

在找四叶草吗？气房工作的马姐走了过来。我有时候也在里面找，从来没有发现过。

马姐快到退休年龄，爱人也是向阳厂的职工，两口子人缘好，大家都把她叫姐。马姐每天在气房负责乙炔管道的送气、换气、关气工作，很少主动和人打招呼，常常一个人坐在摆满乙炔瓶的房子，好像在听隔壁氧气房里说话的声，又好像听路上过来过去的脚步声，就是不太说话。

此刻，马姐站在了秦小英身边，也向三叶草丛里张望着。

这块我刚找过了，咱们到那边看看去。

马姐听了无动于衷，眼睛看着三叶草丛蹲下了身子。

秦小英往前挪了几步，低下头，弯着腰拨弄着三叶草，幻想看到四叶草的影子。下午四五点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地面，目之所及一片绿色，皆是三个叶子，三叶草，还是三叶草。秦小英有些不甘心，索性又往前挪了几步，一个草一个草地瞅着，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

马姐也移步到了秦小英的对面，仔细住三叶草丛里瞧着。几个铆工不知说起了什么，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声音小了下来。

秦不英蹲了很长时间，腰酸腿困，感觉脚都发麻，还是没有发现一棵四叶草，想起身子换个地方，她弯着的腰快要伸直时，眼睛的余光闪现出一抹与众不同的绿色，就在距她一米开外的地方，一棵细细的根茎上顶着四片心形的叶子。她定睛细看，是四个叶子，是四叶草！

秦小英仔细数着：一片叶子、两片、三片、四片！四个叶子。是四叶草！她小心地拨开草丛，前两天刚落了一场春雨，草丛下面的墒很好，泥土湿湿漉漉的。她用手一点一点扒拉掉周围的湿土，慢慢向上提起，连根带泥地把四叶草拔了下来。

四叶草的茎一拃多长，很细，有些弯曲地向上擎着四片硕大的叶子，柔柔弱弱的，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的样子。秦小英有些莫名的激动，她把四叶草捧在手心，按捺不住地对马姐说，你看，四叶草！

马姐弯着的腰立即直了起来，眼睛里闪出一道光芒，好像铆工手中的烤枪打开了氧气乙炔阀遇到打火机的火苗一样，砰地亮了起来。

我看看。她从秦小英对面跑了过来，都说四叶草能给人带来好运。她说着从秦小英手中拿走了四叶草仔细看着。

秦小英不禁有些后悔让她看见，想要拿回又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笑着说，我也听说过，可谁会相信这个呢？

我也不相信。可看见总归是幸运的吧？说不定还能带来好消息。马姐盯着四叶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你吧，这是个好兆头。说着她把四叶草又拿到自己眼前，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下，才慢慢把手伸向了秦小英。

秦小英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转身走到了厂房南门外，几个铆工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这个说，呀，四叶草。那个说，你怎么发现的。铆工班长怪笑着说，你把它拿回去种在花盆，不然它会死掉。

就是，我刚在这找半天都没有发现。小李接过话题，你看你运气多好。

好什么呀，从过年开始，诸事不顺。秦小英想起过完年发生一切，就担心霉运影响孩子。就拿今天来说吧，天车组那么多人，调度加班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秦小英说了一句停了下来。今天县城北边古庙里有会，本来还想去烧个香拜个佛。她早晨是有去给孩子求神祈福的想法，一直说服不了自己，怎么能做那种荒唐的事呢？但想起过年来不顺心的事情，她竟有点蠢蠢欲动，要是佛能保佑就好了。

铆工班长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一本正经地说，是我给调度建议让你加班的。秦小英一愣，大家都不愿意加班，轮到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临时需要加班人人都有不来的理由，调度每次十分为难。

小李在一旁指着班长道，是我师傅，他说你吊活稳当，也好说话。

校正组每次收工晚，影响的天车工收工也晚，好多人不愿意给我们吊活。我们加班来了一看没有天车工，调度发愁给谁打电话，他们都喜欢你吊活所以就……铆工班长用手挠了挠头发，冲秦小英歉意地说道。来了还给老张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张是秦小英的爱人，和铆工班长关系不错，也是向阳机械厂的一个铆工，前两天被派到油田维修产品。秦小英看着他们俩人先后解释，有些难为情的表情，她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总得有人来加班。

今天的任务一会就完成了。铆工班长说着进了厂房，小李他们也跟了进去。

秦小英也准备上天车，就在她踏进厂房的那一瞬间，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马姐，她一个人呆呆地忤在那里，低头望着三叶草丛。

秦小英有些迈不开步子。她暗自思忖，马姐原来爱说爱笑，大家工作间隙都喜欢往她那跑，听她讲故事，说笑话，自从她爱人前几年车祸离开人间，刚结婚的孩子又生了大病，做完手术后化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姐变得不爱说话，面对大家关心的话语默不作声，慢慢大家也觉得无能为力，苍白的安慰也解决不了问题，就很少有人再和她开玩笑，她更加沉默。

秦小英忽然暗生责怪之心，自己给马姐一点忙也帮不上，爱莫能助，她今天看见四叶草的眼神多么渴望，好像看到希望一样，自己却硬生生地把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拿走了。想到这，秦小英掉转头，快步走到马姐面前，送给你，四叶草可以给人带来好运。说完，她迅速跑上了天车。

箱形体局部地方火焰加热，整体经过了热胀冷缩，从天车上看已经很平整，被吊索从两侧夹住翻了一个面，铆工在用卷尺量着对角线、丁字尺在长约十米的箱形体上间隔量着直角处。这个庞然大物经过他们一番校正达到了标准。

马姐打来了电话，我把四叶草拍了张照片放在了厂房外面，谢谢你的好意。我下班要走了，祝你家孩子考研成功。

秦小英知道马姐已经走了，想起铆工们说的话，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平时工作结束升起吊钩，秦小英把天车开到梯子就急忙下车回家，今天她故意磨磨蹭蹭，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写好天车交班记录，慢慢腾腾地扶着梯子，两只脚都踩在台阶上才迈向下一个台阶，看着铆工收拾好工具，一个个从北门离开厂房回休息室，她三步并做两步向厂房南门走去。太阳已经收起了暖暖的光辉，厂房的影子和灰色的水泥路快混为一体，三叶草丛如同深绿色的地毯铺在外面，密密麻麻，互相依偎，那棵四叶草蜷缩在草丛旁边，身体弯曲，无助地躺在水泥地上，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等着人救援。秦小英立即蹲下身子，轻轻捡起了四叶草放在了手心。小小的，软软的，四叶草的每一片叶子都紧贴手掌，似乎在向秦小英求救。秦小英用一张旧报纸将它托在掌心，生怕汗手影响它的寿命，一路小心翼翼。

生产区和家属院一墙之隔，绕着厂区围墙的大道，一拐进那条几百米长的巷子，秦小英看见了家属院的大门，不时有人出入。对面走过来一个同事，边走边四下张望，一会抬头看天一会看路边的柳树，伸手抚摸那垂下的长长的枝条。秦小英慌忙低下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掏出手机，装做看信息的样子。大门里出来一辆小车，慢慢驶过同事身旁，秦小英立即把手机装进口袋，加快脚步，躲过了同事的目光，迈进家属院的大门，看见自己居住的单元楼有人出来向院子里面走去，她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上楼，开门，放下钥匙直奔阳台。

阳台上方晾晒的衣服，下方两盆绿萝，一株幸福树，几盆多肉，都是天气暖和才搬了出来。角落里有几个旧花盆，有塑料的，陶瓷的，有空的，有盛满土的。秦小英把报纸放在地面上，开始她的秘密形动。她拿出一个白色的陶盆，蹲下身子用铲子把里面的泥土来回铲松，掏空中间把四叶草放了进去，用手扶着一点一点往其周围加土，看着茎被埋得平平整整，接了一杯水慢慢浇在了花盆。

四叶草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细细的腰身支撑着硕大的叶子，像不堪重负的小孩子，弯着腰低着头，没有一丝朝气，又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驼着背含着胸，随时都有要倒的样子。秦小英安慰自己，明天就会好的，换了一个生长环境，它有个适应过程。

傍晚的家属院，陆续有窗口亮起了灯光，不时有家长呼唤小孩子回家的声音，秦小英简单吃了晚饭，想给孩子打个电话，关心一下，最后却拨了老张的电话。那端机器轰鸣，我还忙着，一会和你视频。秦小英拿着手机，开始浏览短视频，网络推送的全是有关考研的话题，某某同学高分被刷，某某大学现场模拟复试，分享成功经验的，提醒注意事项的，评论区留言点赞，各种吐槽的消息铺天盖地飞满了屏幕。她索性扔掉了手机，打开了音乐播放器，听着歌曲收拾整理起房间的角角落落。

第二天上班出门前，秦小英又跑到了阳台，四叶草似乎和昨天没有什么变化，软绵绵地耷拉着身体，弱不禁风的样子。中午下班回来，阳台上春光正好，太阳把角角落落都照得明堂堂的，原来的几盆绿植昂首挺胸，生机勃勃地享受一片明媚，那盆四叶草弯曲的茎杆更加弯曲，叶子快接近泥土，愈发地衰败。等到了晚上，四叶草竟然蜷缩成一团，全部倒在了花盆中，叶子伏在土上，没有了一丝生机。

四叶草死了。

秦小英站在阳台上不知所措。她努力回忆从发现四叶草到栽种的过程，是我浇水太多了还是昨天入盆时间太晚？是我多虑了还是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她突然害怕，难道……秦小英眼前出现孩子沮丧的表情，失意的眼神，她不敢想下去了。

手机里响起了微信视频通话的来电声，秦小英脑子里第一反应千万不要是孩子打来的，告诉她结果出来了，她都不知如何面对，怎么来安慰孩子。她慌忙跑到客厅，拿起手机一看，孩子的头像在屏幕上亮了起来，那铃声执着刺耳地响着，似乎专门和她作对，一声声惊得她不知所措。秦小英吓得不敢去接听，她怕听见不好的消息，就那么紧张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铃声戛然而止，秦小英在房间徘徊，脚步沉重地来到了阳台，犹豫着要不要给孩子发个消息，还是先给老张打个电话，说说她心里的担心。孩子在微信里又发来了一条文字消息：妈妈，我通过了。复试录取名单刚刚公布。

秦小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夜晚的微风徐徐，阳台上的几盆绿植经过一天的春光照耀，叶片焕发生机，绿意盎然，那株四叶草静悄悄地依偎着泥土，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睡着了一样。周围异常安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秦小英又收到了孩子的消息：

一考失败找原因，二战上岸消息传。

读书不能骗自己，天道酬勤记心间。

秦小英看完微信消息，再看看死去的四叶草，她迅速拨通了视频通话，想看

看孩子那开心的笑容，还想给马姐说一声，四叶草真的能带来好运，只是时间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