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花

秦英走进向阳机械厂的时候，正好十八岁。焊工是秦英的工作。第一次进焊工组，她无意中看见几个焊工穿的工作服，衣服袖口和裤腿处有很多小窟窿，密密麻麻。她刚参加工作的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淡了许多。

向阳机械厂男多女少。秦英个子高挑，不胖不瘦，大眼睛，瓜子脸，一笑嘴边两上浅浅的酒窝，一下就吸引了众多未婚男青年的目光。

秦英的师傅技术高超，业务能力强，对徒弟严格要求，认真负责。秦英也聪明，一教就会，很快掌握了焊接操作的基本要领，在师傅的影响下勤学苦练，她在全厂举行的青工技术大比武中获得佳绩，再加上人长得漂亮，被几个爱开玩笑的男青年称为焊工组的一朵花，慢慢地有人就叫她焊花。

秦英才不想一辈子当焊工，每次她带着帽子口罩，穿着工作服劳保鞋，即使这样全副武装，还是被此起彼伏的焊花所烧伤。有好多次，烟花一样升腾的火花掉进秦英的鞋子，钻进她的脖颈，烧透衣服，瞬间皮肤就烫成一个小红点。爱美的她心里就想早日离开焊工组，离开这些焊花。

厂领导的侄子，是车间维修组的钳工，他三天两头到焊工组转悠，向秦英献殷勤，托人表明心意。秦英早就有了意中人。他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同学，考上了师范学院后两人经常书信来往。

秦英清楚，和钳工谈对象，她离开焊工组的时间就不远了。她摸着手背被焊花烫过的伤疤还是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就为这个想法所脸红，自己哪能这样做呢？于是她委婉地告诉介绍人：我还小，现在不想这些事情。

钳工听后觉得似乎还有希望，就一如既往地找秦英，上班路上等着，下班前帮她盘起焊机的电缆线。有次焊工约秦英看电影时悄悄说，我听说工会要人，我们看完电影带你去找我叔父。

秦英也听说过个消息，看着钳工一付志在必得的样子，她突然痛恨自己优柔寡断，没有一口回绝，于是违心说了一句：我才不想去工会，我就喜欢焊工组。

秦英又被焊花烫了。一个火星子钻进了耳朵，猛的一下针扎一样。她下意识地弯着脖子，斜着身子想倒出冷却的铁渣子。钳工走了进来，看见她的举动嘲笑地问，又被烧了？秦英白了他一眼。工会调去了另一个年轻女工，钳工几次拥着女工特意在她面前成双成对出入。

秦英手套也不戴，拿起焊钳在钢铁上划拉一下，火花星子滋滋地冒了出来，落在她的手上，钻心地疼。

秦英终于和师范毕业的爱人结婚了，夫妻两人情投意合，窝居在一间小小的房子，日子过得简单快乐，忙碌而匆匆。

秦英孩子上幼儿园那年，车间统计员要退休了，厂里决定在车间内部挑选一人接替。秦英觉得信心满满。她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高中毕业，文化基础较好，在几个报名的人里算是佼佼者。再说有决定权的车间主任平时和自己又说又笑，关系还不错。

秦英听从爱人的劝说，提前先探探路子。车间主任见她来眯着眼睛，点燃一根香烟说：实不隐瞒，这次车间招聘，我说了算，就看你的表现了。秦英没有反应过来：主任，我请你一起吃个饭。

主任冲着秦英吐了一口烟雾，你是个聪明人，这次报名好几个女工，属你最漂亮，秀色可餐。

秦英愣了一下，看着主任色迷迷的眼神，她慌忙跑出了办公室。

焊条在钢铁上每天燃烧，时间在上下班的号角声中过去。秦英依然工作在车间。

孩子刚上初中时，公司要招聘两名库管员，优先考虑先进个人，岗位明星，三八红旗手。秦英眼前一亮，这些证书她都有。但想到几年前车间招统计员的那一幕，她又有些灰心丧气。

回到家，秦英和爱人说起这事，爱人大力支持，说厂领导换了，早就没那种龌龊的事了。秦英犹豫了片刻，还是写了报名申请书，走到人事科门口又返了回来。爱人再问情况。秦英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不比从前，政策向一线倾斜，库管工资和奖金太低，能多挣点就多挣点。

你成天想着离开焊工组，这么好的机会又错过。

房贷车贷都要钱。再说我已经习惯每天听那嗡嗡的焊机响和滋滋的焊花声。

我的焊花老婆呀。爱人无奈地说了一句。

飞溅的火花烧透了秦英的衣服，她胳膊瞬间一股灼热。秦英忍着疼痛没有理会，右手稳稳地拿起焊钳。火光下焊条匀速前进，缕缕烟雾缓缓升起，慢慢飘浮散开。冰冷的钢铁在滚烫中渐渐熔为一体，时间的脚步悄悄走过一天又一天。

秦英退休的时候，焊工组举行了欢送仪式，大家纷纷用手机拍照留念。秦英突然心血来潮，穿上工作服，对同事说，给我拍张照片。她认真地夹上焊条，迅速地在钢铁上引弧，燃起一片火花，像燃烧的烟花，绚丽无比。火花一闪一闪中，秦英拿着焊钳，身影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