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离开我们已经40多年了。祖母走时,我还不到八岁。至今对祖母的记忆,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
祖母身材高大,应该在一米七左右。但随着年龄的老去,她的腰身后来也渐渐佝偻起来。到我记事时,她只能整天弯腰曲背着走路、做家务活。
我的祖父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用老辈人的话说,就是个“不中用”的人,年轻时没在家好好种过田,也没好好干过一行营生,长年在外到处跑,一时当兵,一时做小生意,一时做手艺,虽然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为生活所迫,目的是想改善自己的处境,但毕竟将抚养我父亲和姑姑两人的重担都甩给了祖母一个女人。我父辈以上几代都是单传,房头小,在旧社会,人单势薄的人家,往往会受到村里一些大房头势力的欺负,祖母一人在家抚养两个子女,其中的艰辛,自是难以言尽。
我家兄弟姊妹多。大集体时,为了一家人养命糊口,父母只能一天到晚在生产队里拼命干活,以争取多挣点工分,带孩子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祖母的肩上。我们姊妹几个,一个个都是祖母一手带大的。我们跟祖母的情谊,胜过了与父母之间的情谊。如果说我们对父母的情感里更多的是一些敬畏,那么对祖母则只有亲近。就连脾气最暴躁的二哥,在祖母面前也非常温顺乖巧,从不惹她生气。
祖母是一个十分慈祥和善的老人,对每个孩子都是那么疼爱,从来舍不得打谁、骂谁。即使在我们惹她生气,甚至恶毒地骂她时,他都没舍得真正打过谁一回。
记得当时祖母带我们睡觉,每天半夜要给我们端一两次尿。每次端尿时,我们眯着睡眼,听她吹着叫尿口哨,唱着当地的叫尿民谣:鸡公鸡婆鸡大哥,有屎有尿替我伢儿屙。在我三四岁时,有一晚祖母端尿,我睡得朦朦胧胧的睁不开眼,不想屙尿,被她端得就有点不耐烦了,年幼无知的我竟然就骂了她一句。祖母听后,只是不愠不火的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对于那时骂祖母的事,让我一直以来都羞愧不已。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的,一句粗话就轻易地出口了。
父母常常对我们讲起,在1958年饿饭的时候,大家每顿都是以稀粥充饥。每次祖母只喝稀粥上面的米汤,将碗底数得清楚的几颗米粒留给当时才1岁多点的二哥吃。刚刚咿呀学语的二哥,每次见到碗底的米粒,都会高兴地指着碗底说:米也、米也。在那个有千千万万人因为饥饿而病倒死去的年代,祖母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们这一代人的性命啊。
我从小是跟祖母睡大的。祖母对我疼爱有加.那时,姊妹几个中,十五六岁的二哥脾气最翻,我手上的哥哥姐姐都怕他。由于有祖母的宠爱与呵护,我对他没有一点畏惧之心。
祖母是一个善良博爱的老人。她不光是疼自家的孩子,对与我们一起玩耍的其他小孩也极其和善。村里人谈到祖母时,经常会动情地说,其他小孩子在我家玩时,祖母从没把自家的孩子与人家的孩子分开,即使是有一把米泡(爆米花),她也会一人分一半,不会厚待自己的孙子,亏待别的小孩。如今还有许多四十多岁的人,总对祖母当年的和善念念不忘。
按现在的医学术语,祖母应该是死于脑溢血。1977年初春,乍暖还寒,正是生产队搞红苕温室育秧的时候。那是一个阴雨天,气温很冷。因邻村有人结婚,父亲和大哥都帮忙去了,当代课教师的二哥在学校,大姐、三哥他们稍大一点的则跑去赶热闹,家里只有母亲和我及二姐、妹妹几个人。那晚母亲做的是碎米粑。祖母本来是坐在磨凳上吃的,我们年纪小的,围在祖母膝旁嬉闹。不料一个粑还没吃完,她就从磨凳上滑到地上。母亲好不容易请了一个正准备去邻村看热闹的小伙子帮忙,把祖母抬到床上,又托他带信给父亲和大哥,让他们赶紧回家。母亲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已口齿不清了,只听到她含混不清的哼哼声。等父亲和哥哥们回来时,祖母已不省人事。
后半夜,祖母就走完了她75岁的人生历程,与我们永别了。当我从睡梦中被二姐喊起床,来到祖母的房间时,母亲和姑姑正伏在祖母身上哀哀痛哭,哥哥姐姐们一个个围在床边,也都哭成了泪人;闻讯赶来为祖母送行的乡邻,挤满了房间,边谈论祖母生前的种种善行,边唏嘘掉泪。
祖母走后多年,我还经常在睡梦中梦到自己与祖母一起时的欢乐情景。每次梦醒,总要失落好长一段时间,要是梦里的情景是真实的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