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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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直以来，项羽作为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存在于许多人的心中，不少人对他充满了景仰之情，对项羽的败局扼腕长叹，歌颂赞美项羽的诗文也广为流传，似乎项羽不该败。虽然这只是文人的感情用事，但也确实误导了许多人对项羽的正确认识。
项羽为人所称道的地方，依我看来，不外“三气”：一是豪气。在秦末反秦的各路诸侯中，他率领的队伍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消灭了秦军有生力量，令各路诸侯“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成为反秦的主力和中坚。二是骨气。垓下兵败后，项羽逃到乌江边，乌江亭长要渡他过江，让他回江东重整人马卷土重来，他却宁死不回江东，不愿忍辱偷生，成就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英名。三是义气。项羽的义气，就是对有些人有情有义。最著名的是他那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垓下歌》，表达了对美人虞姬刻骨铭心的爱以及与美人、宝马难分难舍的绵绵深情，赢得了后世无数女性的倾慕。其次就是在鸿门宴上不忍杀掉刘邦；再次是他在临死之际，舍不得杀掉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乌骓马，将它送给乌江亭长，并把自己的头颅送给所谓的故人“吕马童”，好让他升官封侯，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从一个个体男人的层面来说，项羽也确实够英雄、够男人。但放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项羽之败，却是历史的必然。可以说，他的结局，就是匹夫之败，民众之幸、民族之幸、历史之幸。
人心的向背，决定了刘项的成败。同是起兵反秦，项羽和刘邦的目的、目标是截然不同的。刘邦出身民间，响应陈胜起义，并不是反对秦朝的统一，也不是反对皇权专制，而是反对秦朝的严刑苛法和繁重的徭役害民。项羽出身楚国贵族，反秦的目的是重建楚国，恢复分封称霸的旧制。皇权专制的封建制取代贵族分封的奴隶制，是历史的进步，项羽想重建楚国，无疑是开历史的倒车。如果项羽复国成功，则又会将中国带入诸侯争霸、军阀混战这样一种万怯不复的分裂局面。这违背了历史前进的方向，违背了想尽快结束战乱、天下归于一统的民心。因此，项羽的失败，是早就注定了的。
性格决定命运。抛开以上大道理不谈，就项羽个人的性格来说，等待项羽的结局也只能是以失败告终。
其一，凶残、暴虐。项羽滥杀无辜，嗜杀成性，杀人手法多样，手段残忍。《本纪》中记载他烧杀掳掠、虐杀降卒和平民的地方达10处，虐杀手法有坑杀，即活埋；有烹杀，即将活人下油锅；有烧杀，即将人活活烧死。其中，秦将章邯投降后，项羽一次性坑杀降卒20万人，造成骇人听闻的大惨案。在刘项彭城之战中，汉军溃散后逃到泗水、睢水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项羽又杀汉卒十万余人，致使睢水为之不流，其状惨不忍睹。攻襄城时，对城中军民尽坑之。进入咸阳后，杀死已投降的秦王子婴，烧其公室，火三月不灭，收起货宝妇女而东，将人类建筑艺术史上的杰作阿房宫付之一炬，造成中华民族历史上一场惨痛的文化大浩劫。平原之战时，在齐地军民投降后，他还是“烧夷齐城郭宫室，皆坑田荣（齐将）降卒，系掳其老幼妇女”，导致齐人降而复叛。攻下外黄后，他下令让全城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上诸城东，要将他们全部坑杀。幸亏一个13岁的孩童拼死劝说，对他晓以利害，才使他打消了这一念头。
对大量的降卒、平民，他采用的是集体阬杀的方式，对个别俘虏的将领或违背他意志的人，或烹杀，或烧杀，手段极其血腥残忍。手下好心劝他以咸阳为都城称霸天下，他却一心思归，人家说了他沐猴而冠，不足成事后，他即将此人烹杀。在抓到冒充刘邦、帮助刘邦逃出重围的纪信后，烧杀了纪信。攻下荥阳后，烹杀了荥阳守将周苛、枞公。
可以说，项羽是每到一处，即屠戮一处。早在怀王讨论派谁西入关中时，怀王帐下的一些老将就说项羽“为人僄悍猾贼，诸所过无不残灭”。只要他经过的地方，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因此怀王才决定让“宽大长者”刘邦西入咸阳以安抚民心，让项羽继续领兵攻打秦军主力。
正因为他滥杀无辜，民心尽失，他才会由一个受人景仰的英雄成为一个被人民抛弃的末路英雄。在逃亡的路上，田父故意指错路，让他陷入大泽，错过了脱身的机会。这就是民心所向。
如果说，项羽也有仁慈、善良、讲情义的一面（如鸿门宴上不忍杀掉刘邦，垓下之围时与虞姬的生离死别等），那也只能算是小善小爱，只是对身边个别人的仁慈爱恋，而不是大善大爱，不是真的有一颗仁慈恻隐之心。
其二，刚愎自用，狐疑不决，听不进谋士下属的忠言，乃至自毁长城。鸿门宴时，范增多次示意让他杀掉刘邦，他都是默然无以应，结果是放虎归山，养虎遗患，最终让刘邦成了他的掘墓人。范增不得不叹息说，竖子不足与谋，对他失去了信心。同为粗人、武夫的樊哙，都能说出“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样成大事不顾小节的话来，可见他连樊哙的见识都不如。下属让他定都咸阳争霸天下，他不但不听，反而烹杀了进言者。这样的人，注定了不可能君临天下。
项羽胸无心机，头脑简单，不懂韬略。刘邦一个小小的反间计，就让他罢免了自己的得力助手范增，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对向他告密的曹无伤，他向刘邦毫无保留，致使刘邦回去后当即杀了曹无伤，自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内线。在重大关头犹疑不决、优柔寡断，既说明了他的仁慈充其量也只是妇人之仁，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果决胆识，也说明了他刚愎自用、不能用人的致命弱点。
其三，功利心、虚荣心太强。在摧毁秦军主力后，为了自己能称王，就分封了十八路诸侯，封自己为西楚霸王，成为众王之王。对原先用来号令天下的楚怀王，他先是表面上假装尊为义帝，实际上不听从义帝的号令；不久就将义帝迁徙到偏远的长沙，并在半路上叫人杀害了义帝。在虚荣心上，破秦后，天下未定，项羽就急于想回家乡去显摆自己的风光，想要光宗耀祖一番。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典型的虚荣心作祟。
其四，处事不公。在分封中，他厚此薄彼，有失公允，将富庶的地方分封给自己的亲故嫡系，将一些贫瘠偏远的地方分封给其它杂牌军；对没有军功的韩王，先是将他废为侯，继而又将他杀掉。这种做法，引起了诸侯的不满，导致最后的众叛亲离。
其五，缺乏政治家的胸怀和气度。杜牧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坦然面对失败。项羽在失败后，为了自己的颜面，拒绝了乌江亭长劝他过江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好意，丧失了斗志，最终在乌江自刎。这里，与其说是他有骨气，倒不如说是他懦弱，没有勇气面对失败和挫折。反观刘邦，多次被项羽陷入绝境，却能屡败屡战，愈挫愈勇，这才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胸襟和气度。
项羽错误地将天下之争视为儿戏，看作是他和刘邦两人之间的恩怨，提出要与刘邦单挑，一决雌雄。在广武会战的两军阵前，他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真是荒唐之极。刘邦可没那么傻。他知道，如果单挑，他一百个刘邦也不是项羽的对手。所以刘邦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刘邦历数了项羽的十大罪状，指责他背约（与怀王之约）、擅杀、弑主等恶行，令项羽恼羞成怒，令人射杀刘邦。
与项羽的屠戮成性截然相反，刘邦是一个爱惜民力、宽厚待人的人。《高祖本纪》开篇即说他“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说他豁达大度。刘邦做亭长时，奉命押送刑徒去骊山，走到半路上，见刑徒大多逃亡，决定释放余下刑徒，让他们自己去逃生，他本人也逃匿砀山以求自保。刘邦入咸阳后，勒令诸君“诸所过毋得掠掳”，与秦民约法三章，废除秦的苛政，接受了子婴的投降，封秦府库重宝，对秦宫室妇女秋毫无犯，“秦人喜，秦军懈”；秦人持牛羊酒食献饷军士，刘邦也不接受，于是秦人“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鸿门宴时，范增说刘邦“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说的是实在话。与项羽后来入咸阳后烧杀抢掠，所过无不残破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项羽的暴虐与暴秦无异，因此秦人“大失望”。一边是秦人大失望，一边是秦人“喜”、“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人心的向背一目了然。刘邦懂得收抚民心，不侵民害民，不贪财物妇女，靠宽厚赢得了民心，最终也赢得了胜利。
不仅对于已经投降的士卒不加杀戮，就是对已犯罪的罪人，刘邦也尽量找理由赦免他们。《高祖本纪》说刘邦宽厚待人、赦免罪人的地方就有五处：掳平王弟章平后，大赦罪人；彭城战败后，找到自己的儿子孝惠，立为太子，大赦罪人；用陈平计谋擒住韩信后，又是大赦天下。对反叛的人，他只惩首恶，不及其余，不迁怒于人，不殃及无辜，不像项羽那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屠杀。对被胁迫一同造反的人，统统既往不咎，如对代地吏民为叛将所劫持者，皆赦之；燕地反叛时，赦燕吏民与反者等等。
对战争，能采取和平方式解决的，就尽量采取和平方式，避免流血冲突，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主要方式就是封官许愿，重金收买，劝降守将。宛城、代地都是采取这种方式解决的。
刘邦爱惜民力，注重发展生产。对秦国的苑囿园池，都让人开垦做耕地。萧何督建长乐宫时，刘邦“见宫阙壮甚”，怒声责问他：是何治宫室过度也？批评他把长乐宫建得过于奢侈豪华。
在对待义帝（怀王）和项羽本人上，刘邦也做到了仁至义尽。当听说义帝被项羽杀害时，刘邦“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亲自去治丧三日。然后再号令天下诸侯反项，争取了道义上的主动。项羽兵败战死后，刘邦“以鲁公（项羽最初的封号）礼葬，为发哀，泣之而去”，不管他是真哭还是假哭，比起项羽挖秦王祖坟、烧毁秦之宫室等暴行，让人更能接受一些。对项羽的部下、族人，一概不杀，还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这些人“皆项氏”，赐姓刘，做到了宽仁大度。
与项羽的刚愎自用、截然不同，刘邦知人善任，从善如流。他不光是对张良、陈平、萧何等谋士言听计从，就是对一些地位低下、交情不深甚至曾经是自己敌对阵营有心归附的人也是择善而从。《项羽本纪》写项羽虐杀的笔墨比比皆是，同样，《高祖本纪》写刘邦从善如流的笔墨也随处可见。鸿沟盟会后，刘邦本打算引兵西归，与项羽分治天下，张良、陈平等建议他乘机进取一统天下，“汉王听之”。门监（守门人）郦食其进见刘邦时，刘邦正在两个美女服侍下洗脚，样子很不礼貌，听了郦食其的批评，“沛公起，摄衣谢之”，他当即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拜谢他。南阳的副将陈恢建议刘邦封南阳守将为殷侯，刘邦听其计，封陈恢为千户。袁生献计让他出兵宛叶间，以疲楚兵，汉王“从其计”；成皋之战时，郎中郑忠建议他深沟高垒，不与项羽硬碰硬，又是“汉王听其计”。韩信争权时，张良建议刘邦答应韩信，刘邦马上派张良带着官印去封韩信为齐王，稳住了韩信。在智擒韩信后，田肯建议对齐地不能封给异姓王，只能封给宗室，“高祖曰善”，并赐田肯黄金五百斤。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充分说明了刘邦善于纳谏，从善如流。
在知人善任上，有两件事最具说服力。一是刘邦称帝后，一次与众人喝酒，让大家说说为什么他能得天下而项羽却不能得天下。众人都说了各自的见解。刘邦最后说：你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要谈治理政务、安抚百姓，征收赋税，保障供给，我不如萧何；要谈率军打仗，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个人都是杰出的人才，我能够用他们。这就是我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项羽有一个范增却不信任他，所以最终败在我的手下。二是刘邦在病重时，吕后问到假如刘邦、萧何死后，谁能接替萧何，刘邦依次说到了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并将各人的优缺点都一一说明。这就是刘邦的知人善任。他对手下每个人的长处、短处都了如指掌，并且尽量信任他们，发挥他们的长处，让他们为自己效命。
因为刘邦知人善任，信任下属，所以他的帐下才聚集了一批死志之士，形成将帅同心、将士效命的局面。当他在荥阳被项羽重重围困难以脱身时，纪信主动请命，妆扮成他的模样冒死引开了楚军的注意力，帮助刘邦成功逃出重围。
刘邦对项羽斗智不斗力，在历经五年七十余战后，力量本来弱小的刘邦终于战胜了力量本来强大的项羽，建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王朝。
项羽至死也没有明白自己失败的道理，只是一味怪罪上天，谓之“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司马迁评论说：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之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是十分精到、十分客观公正的评语。
汉朝建立后，在刘邦及其以后几代人的努力下，经过文景之治，到汉武帝时期，使汉朝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鼎盛时期。雄才大略的汉武帝逐步将国策从前期的清静无为调整为积极有为，巩固边防，开疆拓土，北伐匈奴，南平百越，西通西域，西南通西南夷，东定朝鲜，疆域比秦朝时扩大了一倍。汉朝与当时欧洲的罗马帝国一起，成为世界上东西辉映的两大强国。
汉朝强大后，威名远播，民族自信心空前增强，人们就以国名作为族名，叫他们为汉人或汉族。一同生活在汉朝领域，经济文化密切交融且相互依存的各民族结集为多民族共同体，即近代所说的“中华民族”。“中华”一词，原是指中原地区的华夏，即汉族。汉族是多民族共同体的主体，中华民族是诸族凝聚的伟大民族。
对外族的入侵，汉朝有句流传千古的名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何等自信豪迈的话语啊！这句底气十足的话，为历代后人引以为豪。反思汉唐盛世过后，历朝历代在外敌入侵时一味的忍气吞声苟且偷安，不能不让我们对那时的强盛充满怀念之情。中华民族几时再能说出这样豪迈自信的话语，那才真正算得上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