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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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变惊文眼，江山催挥毫。新时代以来，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我国广大乡村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史诗性变革。这些壮丽的图景，召唤着广大作家深入农村、深入生活，以自己的如椽大笔，用文学的方式回应时代，用文学的形式记录时代，催生了一大批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长篇巨制。据中国作协相关资料介绍，截止目前，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作品已达1000余部。其中，关仁山的《白洋淀上》、杨志军的《雪山大地》、王松的《热雪》、欧阳黔森的《莫道君行早》等都已正式出版。
在这一系列名家名作中，70后女作家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无疑是其中的翘楚。这部小说于2022年11月出版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即重印了5次，可见其在读者中的影响和受欢迎的程度。2023年8月11日，《宝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宝水》的主要情节是：人到中年的地青萍（“我”）被严重的失眠症所困，提前退休后，从象城来到宝水村，帮朋友老原经营民宿。她怀着复杂的情感深度参与村庄的具体事务，以鲜明的主观在场性见证着新时代背景下乡村丰富而深刻的嬗变，自身的沉疴也被逐渐治愈，终于在宝水村落地生根。
能够在众多的名家名作中脱颖而出，斩获茅盾文学奖，《宝水》在艺术上的成就肯定是多方面的。正如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所说的那样，乔叶的《宝水》，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映照着“山乡巨变”。移步换景的风俗风情与豆棚瓜架的倾心絮语，涵容着传统中国深厚绵延的伦常智慧和新时代方生方长、朝气蓬勃的新观念、新情感、新经验。在创造新生活的实践和人的精神成长中，构造融汇传统与现代、内心与外在的艺术形态，为乡土书写打开了新的空间。《宝水》，不愧为中国式乡土现代化的文学赋形。
《宝水》给人的印象，除了内容上的丰富性、深刻性外，语言、行文上的特色尤为突出。就我的理解，茅奖颁奖词中对作品“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语言特色的评价，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平静舒缓的叙述风格。小说并没有设置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我”自叙的方式，讲述太行山深处的宝水村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生机和活力重新焕发出来的故事。作者以淡定、从容的态度，用围炉夜话的方式，讲述发生在宝水的故事，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给人一种平静舒缓的感觉。如第一章第三小节《粪的气息》中，讲述自己去年初夏在乡下的见闻时，有一段对乡村黄昏时光的描写：“阳光温热。家家农户的平房顶上也都晒着麦子，麦香氤氲浮起。树叶上敷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布谷鸟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渺然传来。有老妇人穿着黄旧的白汗衫坐在门口，怀里抱着孩子，孩子的涎水顺着嘴角淌成晶莹的一挂。老妇人一边给孩子打着扇子，一边点着头打盹儿。”文中以平静舒缓的语调，叙述黄昏时分闲适、宁静、静谧的乡村慢生活、慢时光，自然天成，相得益彰。
对于我们来说，风格、基调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平静舒缓的风格、基调贯注全篇，无需一一列举，也难以一一列举。限于水平，这里就不再作深入的分析和开掘，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去品味。
二是经济俭省的笔墨。《宝水》的语言，朴实自然、平易生动，不事雕琢，平白如水，既经济俭省，又淡而有味。这一点，在人物对话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其主要特点是，省去了人物对话中常用的冒号、引号，很多地方甚至省略了交代说话者的话，不用“某某说”，而是以你一言我一语、你来我往的方式，直挺挺地和盘托出人物对话。如“老原”接“我”回宝水时在车上的对话、关于原家祖上置业发家的对话、九奶和老原父亲福久关于老房子的对话、“我”捡老物件时与张大包的对话等等。为了省事起见，这里节录九奶和老原父亲福久关于老房子的对话如下：
九奶对他父亲说，福久，你得回来把房子修一修。都快塌了。
塌就塌了呗。
宅基地都有人瞄上了，快成别人家的了。
谁想要就给谁呗。
要是哪天想回来，就没有了站脚的地方。
不回来了。
人家就会说，村里没原家了。原家没老家了。
就叫他们说去。
你这些话，能叫坟里的先人听？
坟里的先人，也不知道个啥，也听不见个啥。
那你还回来上啥坟哩。
……
人物对话描写的另一个特点是，大多数写人物对话的时候，不像是直接写对话，更像是“我”的转述。如“老原”接“我”回宝水时在车上的对话：
我颇为意外，说，没想到你对老家还挺有感情的。他嗤笑一声：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我说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还是应该找个专业的人来。我这事儿简单，在你那里租间房就是了。老原说，我可没法子收你的房租。又说，小山村里几间房，什么专业不专业的，杀猪不用宰牛刀，我看你就行。我怎么就行了？他眼神上下刷了我一遍：你有个大优势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农村出身。那些酒店管理专业的人，有几个懂农村的？在老家开店，不懂点儿农村的事儿，那怎么好磨缠。我说，这倒是。
其次，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文中频繁出现的“就都笑”、“又都笑”、“我笑”之类的短句。据粗略统计，“就都笑”这样的短句，在文中出现了一百多次。这两三个字的短句，如果把它还原成一般常见的句式，应该是“于是大家就都笑了起来”、“于是大家又都笑了起来”等这样十来个字。而作者每每只用这样经济俭省、简单明了的两三个字，既不会让人有理解上的障碍，又给人新奇、独特的视觉感受和心理冲击。难怪有读者说，这部作品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就都笑”这句话。这样简洁的语句，确实够得上是经济俭省了。
三是散落杂陈的方言土语。评论者说，《宝水》的语言有着强烈的“土气息、泥滋味”。《宝水》“土气息、泥滋味”的特点，同样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内容上。《宝水》的内容，以乡村生活为主，但又不单纯是写乡村振兴、产业发展，同时还融合了大量农村风俗风情、传统的人情世故、世俗礼数等，传达着最诚实的乡村情感，最地道的乡村精神。另一个是语言上，多处运用了豫西山村的方言土语。诸如，把散步叫作“悠”，“地老师悠着呢”；像谁叫“袭谁”，“这闺女还怪袭她”；把冲泡茶叶等叫“泼”，“拿茵陈泼水喝”；把出色叫“卓”，“美得更卓”、“怪卓哩”；一瘸一拐叫做“一高一平”；喜欢、宠爱叫做“景”，“又景着你大侄女呢”；夸什么可爱，叫做“漆”，“他比你孙子还漆巴巴呢”；粗话叫“带把儿话”；会为人处世叫“维人”；害羞叫“小脸”，“这孩儿可小脸呢”；话多叫做“稠”，用开水快速烫菜不叫“焯一焯”，而是叫“澡一澡”，和乡亲们漫无边际的聊天叫做“扯云话”。此外，还有“老钻奸”、“里格楞”、“得济”、“腰干”等等。
方言土语用词朴实、直白，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反映的是当地的文化和生活习俗。这些方言土语的合理使用，增强了作品的地域感、真实感，使读者更能感受到作品所处的地域特征。因此，乔叶写传统乡村向文旅为特色的乡村转型，题材虽新，可在同类型的新故事中，却以最贴近农民和土地的真实立住了脚。这也是作品“土气息、泥滋味”的来源之一。
四是个性鲜明的人物语言。《宝水》中的主要人物有村支书大英和乡建专家孟胡子。作为村支书，大英精明、干练，从语言到行动都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干起事来雷厉风行，风风火火，有时也有着刚直、强霸的一面。孟胡子长期在乡村摸爬滚打，通晓人性与民情，有“随高就低”的意识和能力，具备与政府和当地村民打交道的能力。小说在描写这两个人物的语言时，能很好地把握人物不同性格，设计别开生面的人物对话。如大英一出场，因为敲瓷砖一事，教训张大包时疾风暴雨般的一番话，让张大包灰头土脸，只能“抽脸失笑”地小声回应。在感到受了委屈、发泄心中的不平时的那段话：“说我诡诈，我诡诈比你十万八千里地差！谁不知道你，养个猫比老虎大，卖只鸡顶个马价，戴颗珍珠赛过西瓜！整天你日磙弄棒锤，仨砖支不稳，三倒油葫芦，耍蛤蟆挑长虫，满嘴没真言，叫人能信你哪一桩”，很好地体现了她作为乡村基层干部又是一名年近六旬的农村妇女的泼辣与强霸。孟胡子之所以能融入当地生活，让村民信服他，愿意听他的话，也在于他跟村民对话时，总是不乏幽默、诙谐、风趣：“那些项目，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啊。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碰见的全是后妈”等。次要人物如秀梅的欢快活泼，也在她的话语中一览无余：“哎呀姐，俺们仨来求你，就没有一星星面子？知道你见过的世面达，就恁瞧不起俺们？”这些人物对话，个性鲜明，哪个人物开口说话，他的身份、形象、品行就活灵活现，如在目前，亲切传情。
五是琳琅满目的熟语。在《宝水》中，对熟语的运用自然贴切，数量众多，随处可见，跟“就都笑”一样，在文中出现了100多条，涉及到自然、人生、社会的方方面面。《宝水》被誉为“更近乎一部当代乡村的百科全书与生活画卷”，也是与这些林林总总的熟语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所分不开的。
《宝水》中的熟语，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种类还相当齐全，各种类式的熟语都有或多或少的存在。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俗语，即人们常说的“俗话”、“老话”，数量应该在八九十条。如人情到处赶，落雨好借伞；树从矮时修，火从小时救；会吃亏的饿不着，能吃亏的有福报；金儿银女，不如生铁伴侣；粪臭三分香，人臭不可当；话少笑甜，人人得见；阎王一时不管，小鬼立马造反等等。
其次是谚语。谚语中，又以农谚为多，如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犁头生金，锄头有粪；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麦捆根，谷捆梢，芝麻捆在半中腰；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立秋风，山楂红，白露到，打核桃；要想种田，屎尿不嫌等。讲民俗的谚语，如十七十八，耗子成家；三月三，荠菜煮鸡蛋，胜过仙灵丹；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等等。
一些歇后语也别开生面，颇为形象，如拾麦子蒸馍--净利；拽下帘子说话--敞开了扯；庙后的窟窿--神透了；瞎子纫上了针--凑巧了；坐月子的婆娘会情人--往死里巴结；一跤跌在十字口--八面抓等等。
此外，还有成语、谜语、顺口溜、行话、古诗文中的名言名句等。如形容干部平调的顺口溜：背心改奶罩，就是好平调；地盘虽说小，位置更重要。豫剧行话：一窝旦，吃饱饭；花脸多，要砸锅。古诗文中的名言名句：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礼记》）；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元代张可久词《人月圆*山中书事》）等。谜语：一物生得弯，尾巴翘上天。自己不会走，要用鞭子赶（犁）；小时圆，大时扁，闲时直，忙时弯（扁担）；叫它走走，它就扭扭，叫它歇歇，它就撅撅（木耧）。
这些熟语，通过生动的形象、巧妙的比喻和明快的节奏，增强了语言的表达效果，使语言更加生动活泼，有助于抒情说理，同时也增强了作品的知识性、趣味性。
六是不时蹦出的经典语句。这里所说的经典语句，不是指作者引用的现成的名言警句，而是作者自己创造的一些精彩的句子。这些句子，要么譬喻生动，要么哲理深刻，要么诙谐风趣，是作者独到的发现和体会，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如形容失眠时夜里时光难过的，“漫漫长夜，就这样被盹儿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逗号”；形容九奶脸上的皱纹，“老太太眯着眼睛看着他，括号般的皱纹里颤巍巍的”等等，用标点符号来比喻时间、皱纹，十分形象、生动。这样的句子，还有“她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笑容都油光光的”、“那边一直静谧着，如落雪的冬夜”等。说法比较新奇的，如“房顶是发黑的旧瓦片，老得很认真”，将房顶的老旧与表示人的态度的“认真”联系起来，给人一种崭新的认知体会。比较诙谐、风趣的，如孟胡子谈自己经历的“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碰见的可全是后妈”；谈公鹅母鹅性格区别的，“母鹅不怎么好事，公鹅就暴烈，好占地盘好争斗。万物公母都差不多德行”等。谈“我”与老原的微妙关系的，“到了这个年纪便已然明白，微妙如同微风，吹一阵便会自行散曲，无须多虑”；用浅近、通俗甚至有些不雅现象、语句说明哲理的，如关于对“真佛只说家常”的理解，用“其义理近同于道在屎溺”，“屁股有屎就会有狗跟”，这样的句子，看起来不是很文雅，却是话糙理不糙。其它如“一二线容不下肉身，十八线容不下灵魂”、“唯有咳嗽和爱情不能忍耐”、“城乡两地跑的人，谁心里没有个城乡结合部？”等等，都具有一定的哲理性，是作者对生活独到的体验和感悟。这些经典的语句，读来妙趣横生，令人莞尔，既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也提升了作品的审美品位，有着独特的功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