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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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卫风*氓》）
以前读到《诗经》中的这首诗时，对于雎鸠或斑鸠、鸤鸠之类的鸟儿到底吃不吃桑葚，我是不甚了解的。
现在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前几天的一个黄昏，下班回家路上，想起单位附近汤逊湖边生长着几棵又高又大的桑树，就想弯过去看看，看能否采摘到一点桑葚。
刚刚走到桑树旁边，就听得头顶扑腾腾的一片响声，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鸟儿扑扇着翅膀，纷纷从桑树浓密的枝叶间争相往外飞。想必刚才这些鸟儿正在欢快地吃着桑葚，猛然看见有人来，不免惊飞了出去，头脑中便油然想起了《诗经》中的这句诗。原来鸟儿真的喜欢啄食桑葚。
《诗经》中写到了很多动植物。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如果要说《诗经》中提到的哪种植物次数最多？我估计应该就是桑树了。据统计，诗经中描写桑树、采桑叶、摘桑葚、食桑葚的诗共有22篇，其中《国风》13篇，《小雅》7篇，《大雅》与《诵》各1篇。
我国自古以来都是以农立国。以男耕女织为主要生产结构的自然经济延续了几千年，农桑一直是维系社会发展与国家安定的重要命脉。种桑养蚕最早起源于中国。据考证，在距今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期，我们的先民便开始采桑养蚕、取丝织绸。
周朝时期，采桑养蚕缫丝已经是寻常百姓家的普通生产方式，“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诗经*七月》，详细记录了当时女子采桑、缫丝、裁衣的场景。
正因为桑树几乎是人们安居乐业的必要条件，是人们生活的保障，与平民百姓有着深厚的情感。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桑树的意象频频出现。这些作品中的桑树，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桑树,而是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文化内容:桑既象征古代先民原始的生命与生殖力,也象征着男女之间甜涩忧伤的爱情;既是吉祥的化身,同时也象征死亡与悲伤；既流露出古人浓重的家园意识,同时也象征着岁月的永恒。仔细打量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桑所呈现的丰富意蕴,便可窥见中国古代先民富有神话而诗意的栖居。
虽然桑树在古诗文中的意象丰富多样，但更多的，还是被赋予爱与美的隐喻。这种情况，在《诗经》中尤为突出。
桑树在《诗经》中作为爱与美的隐喻，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桑林是青年男女恋爱时理想的幽会场所。
《诗经》中常常使用桑树的爱情隐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诗中，主人公反复吟唱“期我乎桑中”，说那个叫孟姜的女子在桑林中等“我”很久了。我们两人相见后，她还邀我到上宫去游玩，直到日暮时分，才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淇河的岸边……主人公反复咏唱两人在“桑中”“上宫”的销魂时刻，表达出桑林情爱的喜悦，说明桑林是先秦时期青年男女幽会的场所。
采桑成为青年男女邂逅的契机，桑林自然成为他们幽会的首选之地。《诗经》中表现“相约桑中”的作品，除了《桑中》外，还有《氓》《十亩之间》《七月》《隰桑》等。这些作品中，美丽多情的采桑女在桑林遇到心上人，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快乐，他们在桑林中劳动、约会，互诉衷情。
桑林是男女相悦的场所，桑叶柔嫩、茂盛的生长状况，常常与人类的丰富情感联系在一起，物我通感。如《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诗作表面写桑树的美和叶子的嫩绿、丰满美好，其实是象征女性的容颜和爱情的美好。桑林是男女相悦的场所，桑树的柔嫩、茂盛，展现了采桑女与君子幽会时的幸福快乐：“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她们在桑林中幽会，深情相许，特别是对桑叶“有阿”“有难”“有沃”“有幽”的赞美，极力地刻画了桑叶形美、柔美和色美，桑枝的婀娜多姿象征女子的青春美，同时描绘了女性与君子相见时的欢爱之情。
二是将桑树作为抒情主人公爱情、婚姻历程的见证。
这一类中，最典型的是《卫风·氓》。诗中写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卫风•氓》是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桑形象。诗中的女主人公，把桑叶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她年轻貌美时，丈夫对她的爱如同淇水上柔嫩、明艳的桑叶一样，充满新鲜感和甜蜜感。随着岁月流逝，她年老色衰，丈夫的爱逐渐消失，有时甚至对她拳脚相加。婚前婚后的差别，使她不堪忍受，使得她最后毅然和丈夫决裂，挽回自己的尊严。在这里，不同时期的桑叶不但是她从青春貌美到年老色衰的象征，也是她的爱情、婚姻从甜蜜到凋零这样一个过程的见证。
再如另外一首《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在这首诗中，女孩一再告诫、提醒心上人仲子，要小心谨慎，“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可以想象得到，女孩的心上人以前肯定有过攀桑、逾墙的举动。桑树，也自然成为他们恋爱、幽会的见证。现在，她并非不想与仲子相见，而是考虑到人言可畏，害怕父母、兄弟和他人的风言风语，才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相比于《鄘风·桑中》中女子的大胆与热烈，这种复杂微妙的情感同样弥足珍贵。
三是以桑起兴，引出人们对君子、淑女美好品貌的赞美与歌颂。
写君子美好德行的，如《曹风·鸤鸠》：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鸤鸠即布谷鸟。这首诗说，布谷鸟在桑林筑巢，亲鸟精心哺育七只雏鸟。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仪容端庄始终如一，内心操守坚如磐石。后面又从三个方面，反复咏叹君子的品性善良，仪容端庄从不走样，百姓敬仰作为榜样等等。
写君子品貌无双、无人能及的，还有《魏风·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用在汾水边采桑的场景，引出人们对品质高尚之人“彼其之子”的歌颂。说他的美，超过了“公路”、“公行”等有身份、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士，表现了主人公对心上人无限的赞美与景仰。
四是表现采桑女如诗如画的劳动、生活场景。
劳动创造世界、创造美好生活。爱情是美好的，劳动也是美好的。《诗经》中，不乏通过对桑林景色、采桑女劳作背景的描写，来表现劳动人民热爱自然、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美好情怀的作品。如《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这首诗写的是夕阳西下，暮色欲上，牛羊归栏，炊烟渐起。落日的余晖，透过碧绿的桑叶照进一片宽大的桑园。忙碌了一天的采桑女，准备回家了。顿时，桑园里响起一片呼朋引伴的声音。人渐渐走远了，她们的说笑声和歌声却仿佛仍袅袅不绝地在桑园里回荡。这首描写采桑人轻松愉快的劳动场景的诗，勾画出了一派清新恬淡的田园风光和劳动场景，抒写了采桑女轻松愉快的劳动心情，不啻于一幅清新淡远、令人神往的桑园晚归图。
再比如著名的长诗《豳风*七月》中关于采桑女采桑、修剪桑树枝条的劳动场景：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春天采桑时，阳光暖融融，黄鹂婉转歌唱。姑娘提着深竹筐，一路沿着林间小道行走，伸手采摘那柔嫩的桑叶。三月修剪桑树枝时，她们取来锋利的斧头，砍掉高高的长枝条，攀着细枝摘取那嫩桑。她们劳动时边走边唱，让人感受到了春色的和煦、明媚和心情的充实、愉悦。
《诗经》时代，桑树就被赋予了爱与美的社会内涵。从《诗经》中所记的美丽的桑女采桑的劳动生活，我们可以想象出美丽多情的桑女在桑林中邂逅风流倜傥男子的情景。所以，从《诗经》开始，桑女独特的爱情模式，形成了古典文学中独特的文学符号，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
自《诗经》后，采桑女更为妖娆明艳地活跃于诗人的笔下。从汉乐府《陌上桑》中的罗敷：“罗敷善采桑，采桑城南隅。”到魏晋时期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从唐代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到宋代晏殊《破阵子》：“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等等，历代文人都创造了许多或明艳动人、或温柔可人的桑女形象。其中最为光焰照人、也最广为人知的，自然是《陌上桑》中的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罗敷不但天生丽质,而且有着圣洁的内心。面对使君的无耻调戏,她不但义正辞严地加以怒斥,而且通过夸夫,在气势上压倒太守,表现出不贪恋富贵的高尚品质和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无畏精神。在罗敷身上,集中体现了劳动妇女的优秀品质,也寄托了作者对生活的美好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