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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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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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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飘起的梦

                          母亲的故事

            

        母亲八十多岁了,总喜欢喋喋不休唠叨一些往事,高兴起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还喜欢唱上几句陕北民歌,而且越是人多越唱得来劲。老人家满口没牙,操起浓重的乡音唱起歌来十分可爱,总能引起一片欢笑。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一个周末,全家人四世同堂正在说笑,突然母亲一改往日陕北民歌,唱起“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刚开头大家还给鼓掌,可母亲唱着唱着眼里热泪滚动,声音哽咽的唱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擦去泪水,定睛望着大家说:“啊呀!从前的生活跟今天简直没法比,想起来跟做了场梦一样!”

       老人家的感慨,使我想起平日里她唠叨的许多往事。

                            黄河岸边的小山村

        一九三零年五月的一天深夜,在陕北绥德县东面的黄河边一个古老的山村,一户农民家里生下一个娃娃,给这个本来日子就过的紧紧巴巴的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外爷和外婆看着又生了个女子,愁得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外婆望着襁褓中的婴儿,安慰自己“这娃娃来到这个家,兴许能带来一点福气,让咱这穷家翻个身”。外爷听了失笑说,那就叫个“翻身”吧。于是母亲便有了个名字。

        我问后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母亲呵呵笑着说,你外婆又不是神仙,我也不是个什么宝,随口说的一句话,能怎么样?母亲来到这个世上,不仅没带来什么福气,使这个家翻个身,反倒小小年纪就遭了殃。她六七岁那年,出麻疹眼睛受风出了点毛病,老是好不了,就请来村里一个神婆给治。这神婆装神弄鬼,口里念念有词,胆大用缝被子的大针狠心在她眼睛上扎了一针,就算是给治了。结果随着母亲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哭嚎,这只眼睛从此再就什么也都看不见了。这下可急坏了我外婆,整天泪眼涟涟心疼担心,一个女娃娃家,眼睛给扎坏了,将来连个婆家也说不下,咋办呀?

       母亲娘家住在黄河岸上,祖祖辈辈守望这滚滚滔滔、一泻千里的黄河,却因河流喘急,种的是山地,水引不上去,一点也指望不上,还得靠老天吃饭。而这里十年九旱,多数年景不好,可怜受苦人辛苦一年也打不下多少粮食,经常上顿不接下顿吃不饱肚子,还要挨饿。天旱一点儿,山凹凹里背阴处的地里,还能长出一些耐旱的荞麦、洋芋、红萝卜之类的东西,人们隔三差五的能吃上一些高粱面窝窝头、洋芋擦擦,喝上一种叫做“钱钱饭”的稀饭,甚至蒸一大锅洋芋、红萝卜,煮一锅南瓜填饱肚子充饥,凑活着过日子。

        我们家的八零后和九零后听说这些,竟还羡慕得不得了,赞叹太有营养,太好吃了。老人家听了哭笑不得,冲着他们嚷嚷:“你们这帮整天爱吃汉堡包、冰淇淋的孙子,知道个狗屁!让你们没有白面馍馍、大米饭,整天光吃这些东西试试看,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了。”

        遇上大旱,那就麻烦大了,地里庄稼种不进去,山凹凹里、阴坡坡上也长不出东西了。粮食颗粒无收,什么吃的都没有,饿的人前胸贴后背,就连山里能吃的树叶和野菜也给吃光了,甚至把榆树皮剥下来用石碾子碾碎,也吃掉充饥。若是谁家有上一把谷糠,让人都稀罕,羡慕的不得了。

        天旱的没办法,人们就向龙王求雨。男人们纠集在一起,向天摆上供案、点上香火,磕头捣蒜的祈祷一阵。然后领头的人端起个碗,拿根柳枝,带着众人唱着祈雨调奔向山沟,把碗放在山涧崖下静静守候,如有几滴水连续滴进碗中,就说明求到雨了,众人齐声欢呼,喜的不得了。

        我们都不信,说那是电影里演的。老人家辩解说电影里演的是真的。我说,那遇到大旱就求雨,不就年年风调雨顺,没灾年了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调侃说,你当龙王爷就那么好说话,不求上几次就能给你顺顺当当下场雨啊?我女儿问,年年天旱打不下粮,那歌里唱的热腾腾的油糕和滚滚的米酒是从哪儿来的?老人家不理会,唱起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完才说:“说你是个傻瓜蛋,你就是个傻瓜蛋。十年九旱,那还不许有一年风调雨顺啊。”

        她兴致勃勃讲,遇上好年景,地里五谷杂粮,种什么成什么,不论谷子还是糜子、黑豆和高粱,庄稼长得实在是惹人喜爱。树上结的苹果、梨、桃一筐筐的收回来,不好存放,就当饭吃。只可惜,这样的好年景太少了。她常说,那时的陕北人不喜欢种白萝卜,都说“家有粮食千万石,不拿白萝卜就饭”,人们都嫌吃了白萝卜帮助消化,饿得快,费粮食。

        我四姨来家里串门说我母亲小时候可怜,天冷了没被子盖,晚上睡觉只盖一件我外爷白天穿的老山羊皮袄。母亲还笑说:“两条腿穿进两个袖筒里,再连铺带盖的一裹,暖和得很。”我不可思议,就问:“那硬茬茬的山羊毛扎的人能睡着吗?”她想了想,疑惑说:“是啊!那阵儿怎么不觉得呢?”

        我女儿说:“怪不得你上不起学,不识字。”老人家忙说:“不光是没钱啊,那时,女娃娃不兴上学,谁家女娃娃上学,众人还笑话,羞先人里。”

        她羡慕人家上学,就常坐在学校的窑洞脑畔上,跟着教室里的学生一起念书,念到她都背过了,许多学生还背不过,气得先生常训斥学生:“人家在脑畔上听都听会了,你们坐在这里学都学不会,脑瓜里装的都是浆糊!”

        母亲讲,她没上过学,可从十一二岁学着纺线线开始,在家里做饭、织布、养蚕,地里种瓜点豆的务庄稼,用老麻籽、菜籽榨油的什么活都学会了。如今看到农民田园里种的庄稼、蔬菜瓜果,场院里忙活收获的情景,还是羡慕,忍不住给我详细讲一些庄稼蔬菜的播种、收获过程,骄傲的说地里的活儿没她不会干的。

        每当提起好年月里丰收的好日月,母亲总情不自禁唱起“提起那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绘声绘色描述,荞面做的碗陀、疙陀,玉稻黍做得抿节儿和豌豆做的杂面是怎样做出来的,又是如何的好吃。甚至想办法弄来一些食材,做些给大家吃。头回吃,大家还觉得稀罕好吃,可吃第二回就觉得不怎么样了,第三回就连她自己也不想吃了。老人家疑惑“那时我怎么觉得就那么好吃,总也吃不够,做梦都想吃呢”。

                           山坳坳窑洞里的困苦

        母亲说,十七八岁那年,经媒人说和,约定好日子,她就被一顶花轿抬着,嫁到七八十里路外的山上,一个十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去了。

        原以为以前娘家人多,日子过的才艰难,这下自己成家了,生活应该比以前要好点了。没想到,这儿都是陡坡地,吃口水还得用牲口从沟里往回驮,过得日子还不如从前。就这,不久男人还害病给死了。

        她说那年月在陕北农村,缺医少药不说,人们还迷信的厉害,得了病以为是妖魔鬼怪缠在身上了,不去医院治病,而是请来神汉神婆装神弄鬼,在病人身上乱抽乱打驱赶妖魔,灌香灰面面吃。结果,有点小病给弄成了大病,稍微大点的病也折腾死了。尤其是妇女,生个娃娃动不动就把命给要了,死人的现象太普遍了,村子里常有发生。

        两年后,遇到同村的我父亲,父亲因为前妻生娃给死了,经人撮合,两人就组成了一个新家。结婚那天,请来几个人吃了一顿饸烙面,就算是把婚事办了。

        两个家凑合在一起,除了一孔窑洞、一个土炕、一条旧羊毛毡和一点儿破铺盖,所谓家具就是一把老镢头、两张铁锨和一口铁锅,穷得连一点积蓄存粮都没有。而这时又过了春播季节,夏秋的地里种什么也跟不上了,只能种一些晚秋作物。好在他们勤快,一点儿也没敢耽搁,忙在伏天地里饿着肚子种下了一点荞麦。

        母亲讲,陕北人日子过得清苦,讲究还不少,过年时非要吃上一顿饺子不可。这一年,全靠打下的那些荞麦和借来的一点高粱度日。过年没白面包饺子,就用荞面包,饺子馅里肉少,没有油水,散的结不成个团,包不到一块,只好把皮擀大点儿,擀得厚一点儿,才能包在一起捏成个饺子。结果下进锅里一煮,一锅的灰黑色的蛋蛋乱滚,捞出来黑不溜秋的饺子难吃不说,还难看得要命。这年就这样,凑合吃了一顿饺子,算是过了个年。不过,第二年赶上了个好年景,五谷杂粮的收下了不少,就不挨饿了。

        每讲到这里,母亲就愉快地放开嗓门唱起了《高楼万丈平地起》或《翻身道情》。还说,那时全国已经大解放了,镇子上放起了电影。头一回看电影,看到电影里的人说话,还以为后面藏着人哩,见银幕上的人打火抽烟,蒸的馍热气腾腾,满场子里的人惊讶,觉得神奇。

        集市上,广播里整天播放宣传国家民主、土地和婚姻政策,以及社会主义建设的美好前景的歌谣,许多内容她至今都记得。尤其那首梦想未来美好生活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记得最清。她说,那时住在土窑洞里穷苦的农民,见都没见过楼房是个什么样儿,听都没听说过电灯电话是个什么东西,实在是想象不来,广播里整天宣传的未来美好生活是个啥样子,就背地里反说 “楼上楼下等着吧,电灯电话黑摸里,大米干饭没吃的,购买棉花赤肚子,买盐站队——毛主席万岁”,根本就不相信政府宣传的那一套。

        其实,这也怪不得农民落后,当时的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也实在是太大了,所谓的生活好了点,也不过是不像过去那样上顿不接下顿、饥肠辘辘挨饿了。可惜,就这样,也好景不长。

        没几年,全国各行各业掀起了社会主义运动,农村走上了合作化道路,吃起了“大锅饭”。为了吃饱肚子,穷苦的人们也折腾美了。在社长的带领下,农闲人不闲,整天修梯田、挖旱井、打旱坝,忙活得不得了。结果,修梯田把不长庄稼的生土翻起来,厚厚地压在熟土上面,使本来就产量不高的土地庄稼长得更差了;旱井里存下的一点水不顶用不说,还害的过路的羊甚至毛驴经常掉进去给摔坏了。旱坝遇到暴雨,就被冲的什么也没了,等于白修。就这,还要把红旗插在山上、标语写在地头,喊得劳动号子震天响。

        村里实行合作化,土地归了集体,许多人认为干得多、吃的多,就不愿吃自家的饭,出力给集体干活。父亲老实厚道,还一如既往一天到晚守在地里,听社里的话,把土地当做自己的来伺候。母亲也一样,劳动一点不马虎,依旧勤快,给地里挑茅粪,唱着歌跑得飞快,别人挑完两趟时,她已经开始挑第四趟了。秋天收黑豆更麻利,人家两个妇女才收五六分地,她一个人就收完一亩多地了。社长表扬她,批评人家,气的人家埋怨说他眼睛不好,干活也不说慢点,手脚还那么快,害得她受表扬哩,人家挨批评。

       想起来那阵儿社里的劳动奖品,虽说只是一条毛巾或一个搪瓷的小茶缸,可母亲还是兴奋,高兴说每回都有她的份。不过,也气得说:“哎呀!有些人真不像话,也不想想,大家的地,要是都不好好种,打不下粮食,吃什么啊!”

        讲起当年拼命干活的场景,母亲唱起了《军民大生产》,唱完又感叹,他们拼命干活,想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盼望着吃饱饭,不再饿肚子。谁知道,打下的粮食都让社长拿去交了公粮,得到表扬光荣的戴上大红花,高兴地到北京开会领奖去了。而他们辛辛苦苦一年挣得公分最多,也分不到多少口粮,还要上顿不接下顿挨饿,害得我们家穷的连个火柴也买不起,做饭生火还得到邻居家里去引火种。

        有一次,准备做饭引着火后,母亲赶着牲灵到沟里去驮水,让八九岁的大姐看火。大姐添柴时,不小心把家里唯一的一根捆柴火的麻绳填进了灶火里,慌忙往外抽绳子,不想,烧着的绳头扬起来,火星溅到了窗户上,引燃窗纸,烧了个精光。

        十冬腊月天,窗户不糊不行,可是没钱买纸,母亲没办法,就打发大姐去找在镇上工作的我二姨夫,给买了两毛多钱的纸,才把窗子给糊上了。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我们家的日子彻底撑不下去了。

                              窘迫离乡的艰难

        腊月天,眼看要过年了,社里还不分粮,要等着上头来人看粮仓,我们社里丰收了。可我们家能吃的东西连春节也挨不到了。这可咋办?父亲和母亲愁坏了。这时,铜川煤矿来招收工人,我二姨夫出主意,让我父亲干脆去铜川下井挖煤,也好给家里省下一个大人的口粮,让我母亲和三个娃娃凑合过个年。母亲说不行,听说下煤窑在井下遇到水和火,人连跑的地方都没有,太危险了。父亲认为姨夫说的对,不然这个年就没法过,硬是狠下心来走了。

        父亲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冷,母亲抱着一岁多的三姐,带着大姐和二姐,在上送行。二姐看父亲要走远了,就连声的喊爸爸,可父亲就是不应声,一直走的看不见人了,也没回头看上娘们几个一眼。母亲说当时她的心一凉难受极了,觉得父亲的心怎么这么硬,孩子叫爸爸,连个头都不回就走了,后来还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当时听见孩子的喊声,心都碎了,鼻子一酸泪流满面,硬是强忍着伤心低头哭着走了,再敢回头看上一眼,就走不了啦。

         母亲常说,陕北人讲究腊月不出门,甚至都说“好狗腊月不挪窝”,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你爸爸怎么也不会在那时撂下我们走了。还说,这一走是死是活,以后还能见上个面不能,谁都不知道。父亲走了没几天,社长到县上去开会,兴高采烈抱回来一个镶在玻璃镜框里的“丰收”的奖状,村里就分粮了。母亲望着分到的一点口粮,伤心地说:“早几天分这点粮,你们的副社长,我们家人也不至于腊月天、快过年了,被逼的到铜川下煤窑讨吃去了啊!”

        几个月后,收到父亲从千里之外捎回的四十块钱,母亲才得到一点儿安慰,看到一线希望,伤痛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可第二年父亲回来探亲时,又遇到了大麻烦。尽管他回来,一天也顾不上休息,整天下地劳动,还想给家里多挣点工分,然而出人预料,到了临走时,却被人给拦住了。人家质问:“你走了,你的婆姨娃娃咋办?难道让我们养活吗?”看我父亲愣住了,就说:“要么你留下,要么就把婆姨娃一起都带走?”父亲和母亲明白了,他们是嫌父亲一个壮劳力走了,留下女人和三个孩子是社里的负担。这下怎么办?让他们犯了难。

        他们虽然贫穷,但根在这里,祖祖辈辈习惯了在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的生活,突然要他们连根拔起,离开这里,他们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惶恐。

        母亲想起来到人世间经历的煎熬,想起了这片黄土地上祖祖辈辈的贫穷,就问父亲:“矿上有带家属的吗?”父亲说有,母亲拿定主意说咱们走。看父亲还犹豫就坚定说:“人家去了能过,我们去了也能活!”于是,一家人就带着能带走的全部家当,一条破旧的羊毛毡和一点破烂的铺盖,背井离乡,艰难的离开了山峦沟壑纵横,看起来支离破碎、没有一点儿绿色希望,却又让人魂牵梦绕的黄土高原。

        最让母亲难受的是,从此一别,路途遥远,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远离了亲爱的妈妈和姊妹兄弟,今生在世,也不知还能再见上个面不能?母亲说,那感觉简直就是生离死别。走的那天,父亲赶着毛驴车带着一家人灰不遢遢地动身,母亲跪在窑洞前久久不愿起来,从自家地边走过,心灰得连头也抬不起,看也不想看一眼。从村子里到绥德,几十里路上,母亲泪眼婆娑望着山卯上、沟岔里,一个个熟悉的小山村和一户户人家,不断在身后消失,伤心不已。

                             铜川矿区的架子车

        未曾想,全家人一到矿上,就报上了户口,吃上了商品粮。第一次到粮站买粮,见到白格生生、晶莹剔透的大米和雪白的面粉,母亲喜地要命。从离开老家那一刻起,全家一直阴沉的心情,顿时开朗。后来,母亲就报名参加矿上副业队劳动,干上了临时工,也挣上了钱,高兴的不得了。

        恰在这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母亲说,矿上号召职工家属开荒种地进行自救,她和我父亲勤快,就房前屋后的到处开地,能种什么就种什么,包谷、洋芋、白菜和豆角的种了不少。秋天,父亲还叫工友们来家里吃煮包谷。母亲常骄傲高兴的说:“都说那几年全国人民都挨饿,可咱们家一点也没饿着。”为了多挣钱,尽量让这个家和孩子们生活的好一点儿,母亲在矿上做临时工,除了生孩子休息了几天,一气就干了二十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待业青年剧增,厂矿企业劳动力过剩,被精简下来,才不干了。

        记得母亲被精简下来那天,还难受的哭了。其实,一九七九年以前,我的三个姐姐先后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她那时就用不着辛苦操劳了。可勤劳、穷怕了的母亲,还总想多干两天,再多积攒点儿,使生活更有保障,日子过的再好一点儿。直到一九八二年,我参加了工作,当上了警察,没几年又结婚生子后,她才放下心来,告别了一生的辛劳。

        就这还没闲下来,一次碰到一位附近农村的妇女拉家常,得知人家有台织布机,一下勾起了她的思绪,忙跟到人家家里去看。看那古旧的样式和老家使用过的一模一样,爱不释手,当场上去就织了起来。看她织出来的一段布匀称平展,人家夸赞织的好,她骄傲的扎起三个手指说“有三十多年没动过了”。

        随后他给人家送了二斤点心,就打发父亲把织布机给借回来了。紧接着翻箱倒柜的找出家里积攒的劳保手套,一双双的拆开,又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没用过的棉纱,全部抖成线,忙活着上浆、漂洗梳理整齐,喜滋滋的织起布来。看母亲坐在织布机上操作熟练、潇洒的样子,我惊讶,三四十年过去了,他怎么一点儿都没忘!母亲说:“咋能忘了呢!从前在农村的女娃娃家,整天干的就是这活儿。”说着竟还高兴的唱起了《周总理纺线线》,喜滋滋的告诉我,那阵儿公家把棉花分给每一户人家,家家都纺线线织布,支援八路军。

        有几次,望着织好的布,她手在上面轻轻地展来展去惆怅,感叹说:“这手艺再也没人学了,看样子到她的手上就完了。”还说这回多织些,给我们每人分一点儿做个纪念,不然往后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土布了。

        九十年代初,为了老人生活方便,更好地安享晚年,我们做儿女的商量,把父母从矿上接到了铜川市区。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闲不下来,看到家里堆积越来越多的不用了的旧床单、被罩和衣物,丢掉了可惜,竟然拉出来家中那台已“下岗”了十多年的缝纫机,做起了鞋垫,想拿到街头去卖。

        我们竭力反对,不愁吃、不愁穿,这么大年龄了,怎么想起来这么个主意!她说,闲得心慌,有个事做,心里踏实。再说觉得大街上热闹,走街串巷的好玩。于是,铜川街头又多了一个卖鞋垫的陕北老太太。这一卖,竟然又是好几年,一直到街上有了城管,她也实在跑不动了,才收场作罢。

        这时,母亲去了一趟七八十里路外的矿区,回来后百感交集,说离开矿上这么长时间了,回去一看,觉得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竟然想起了许多往事,特别对从前拉过的架子车,尤为感慨。

        我是在矿区长大的,亲眼目睹了矿山的建设发展,对于那种人拉的架子车,太熟悉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无论暑天骄阳似火,还是寒冬朔风凛冽,整天矿区道路上,都有副业队家属们拉着满载沙子、水泥、砖瓦的架子车奔跑的身影。毫不夸张的说,整座矿山地面上的一切,都是像母亲一样的矿工家属,用架子车一车一车辛辛苦苦给拉出来的。

        母亲在矿上副业队干了二十多年临时工,盖过楼,修过路,拉过垃圾,烧过水泥、白灰和砖瓦,卸过汽车和火车,还在选煤楼上捡过煤矸石,什么活儿都干过。提起那个年月里的辛苦,母亲惆怅说,卸水泥卸得脊背都被水泥蚀烂了,疼的钻心,拉架子车拉的肩膀红肿,大腿内侧都磨烂了,累得要命,实在不行,就吃两片止痛片,硬撑着还干,怕扣工钱,一天也舍不得耽搁。许多活,放到现在,民工也不一定愿意干。还笑说,如今儿的女人就更不用说了,出门逛街还要打把伞,怕太阳晒着了,买几斤水果、蔬菜提在手里就叫喊给累死了。笑说让她们拉个架子车试一试,还不要了小命了啊。

        我说现在汽车满地跑,火车跑得快的都要飞起来了,机械化程度高了,干活有挖掘机、装载机、推土机,上楼坐的都是电梯,许多事都不用人做了。老人家感慨:“你说社会发展的快不快,做梦也想不到,把人也变得娇气了。”

                    城市街头安逸幸福的老太太

         时间一晃,老人家在铜川市区生活都二十多年了。如今,每天清晨,她总是把老年证往怀里一揣、手机挂在脖子上,就出门上街去了。在街道上溜达,瞅见有老太太的地方就坐下来,和他们从过去到现在、从你家到我家的聊开了。直聊的太阳晒的头皮疼,才起身乐呵呵的抖抖胳膊、跺跺脚,道别回家。尤其周末,在小吃摊上吃过早点,就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跟着大众自发组织起来的合唱团,从头到尾兴致勃勃唱歌,愉快打发时光。

        经常末了,老太太余兴未尽,还要扯开嗓子再唱上段陕北民歌,引人围观给鼓掌就更来劲了,高兴地还扭起了秧歌。有人给拍照、发微信,也不理会,更是手舞足蹈扭的欢快。逗得众人一片喝彩,不住赞叹老太太健康长寿精神好。完了再到农贸市场转一圈,买点想吃的东西,沿着平展宽敞漂亮的街道,欣赏着街景回家了。吃罢午饭,还忙着要去打麻将。晚饭后,电视看到不想看,就喝上两口酒,念叨着“骑马坐轿、什么都不顶睡觉”俏皮话,才上床休息。睡梦中,慈祥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起来总像似在做好梦。

        每天出去,母亲都有新的发现,每次回到家里,总免不了一番感慨。一次从街上回来,老人家进门就说:“啊呀!我想数一下咱们楼前这条街上,一分钟到底有多少车经过,数了老半天,把眼睛都数花了,也没数清。”逗得大家笑得不行,她不理会,盘算了一阵惊叹:“哎呀!光咱们家,你们姊妹四个,加起来就有五辆车啊!”我说:“你没看,咱们小区小车多的都没地方停了。”她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是啊!看样子现在的人不是一家两家有钱,都有钱啊!”过去连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都不敢想,看看现在,几十层高的楼房到处都是,楼前楼后还有花坛草坪,人们都象似住在公园里一样,电灯就不用说了,电话早都用上了,如今的手机连个线也不用,讲话还能看见人,人人都有,不得了啊!

        她想,象她这样的老年人呆在家里,国家每个月给发一千多块钱养老金、一百块钱高龄补贴,看病还有医保给报销,就问我:“你说这好事都是谁给办的?”我随口就说:“政府给办的。”她生气说:“跟没说一样。我问的是,政府谁让给办的?”我说是习近平。他重复念叨一遍名字,点点头说记住了。接着又问:“他是谁的儿子啊?”还埋怨自己“刚才还记得,这会儿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说是习仲勋,她重复一遍,感慨说:“还是老革命的后人当领导好!总给群众办好事。”

        从电视里看到,国家不但不收农业税了,农民种地还给发补贴,实行了合作医疗,看病也能报销了。农村里的老年人也给发养老补助和高龄补贴,她不解地问:“国家大了、人多了,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就认真的给她讲:“国家的家底是你们那个年代辛辛苦苦劳动积累下来的,后来的钱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全国人民挣来的。”她似乎听懂了,感慨说:“不容易啊!”还说:“不过,一个家里的钱再多,还得掌柜的发话说怎么花,才能花啊。我看,还得感谢习近平。这人厉害、不简单、了不起啊!”我女儿笑说,奶奶什么都懂啊,她故作生气笑骂“你还以为奶奶没文化,是个糊脑狲啊”。

        平日里老人家一拧开水龙头、打着燃气灶,就想起在老家冰天雪地里赶着毛驴到沟里艰难驮水、十冬腊月荒山上砍柴的情景。常说:“而今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睡在软乎乎的床上,想起黄河岸上的那个小山村和山坳坳中的那个土窑洞,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母亲常常望着我父亲的遗像,满眼泪水感叹“你老家伙!没福气啊”。

        每遇母亲问:“电视里整天发展、发展的说,还要发展的更好里。你们说,还要怎么发展,咋个好法?”我们乐了,都说:“你吃好、喝好,活它个一百岁,到时候自己看!”老人家听罢也乐了,转而又一本正经拿腔拿调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好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蒸蒸日上,所以归根结底,世界是你们的!”逗得大家笑得不行,她却又唱起了“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我那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

        母亲一生辛劳,经历坎坷,受尽了贫穷艰难,熬到了今天,终于迎来了一个新时代,过上了富裕美好的生活,怎能不幸福!整天听着母亲的唠叨和愉快唱起的陕北民歌,看母亲自在逍遥安详晚年,我的感觉比母亲还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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