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八月二十五,上午十时,电话里传来岳父大人撒手人寰的噩耗,不由心头一怔,泪流满面。赶往耀州水泥厂的殡仪馆,在庄严肃穆的灵堂前,看到身着中式立领上衣,英气潇洒栩栩如生的老人遗像,百感交集。
一
岳父大人生在药王山下,就读毕业于耀中,又在此地工作一辈子,从事四十余年文化教育事业,教书育人,书香华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耀州文化人。如今故去,又要长眠在风景秀丽的锦阳川,令人感慨。
说句不孝的话,我这个女婿不但对岳父的孝敬不够,了解也不多。不是我不孝敬,实在是老人不给我机会,我不在城里工作,没和老人在一起生活,老人不愿麻烦,有事从不叫我。也不是我不想知道太多,而是老人一生严谨务实,从不夸夸其谈。也正因为这些,老人家的辞世,更是加剧了我对他的思念。
这些天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令人惋惜遗憾,挥之不去。回眸过去零散的一些往事记忆,再想老人的一生,颇为感慨,内心一股激情涌动,想为老人写点东西,追思感念他一些无声的教诲,酣畅抒发一番情怀,报答他老人家对儿女的养育之恩,以作纪念。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不想妻子诧异问我:“你了解爸爸多少,能写些什么?”
岳父一生与人和善,对待儿女宽厚仁爱,教导极有耐心,从不光火,但也从不和儿女谈及自己工作上的事。
妻子姊妹几个,从小只见父亲今天在文化馆写作、吹拉弹唱书画忙碌,明天又到学校工作去了,回到家里不知疲倦,还要为六七口人的生活操劳,却从来不见父亲抱怨工作辛苦、生活艰难。
当时,只知道父亲在文化站干过站长,在许多学校当过校长,却对父亲具体做些什么,一生取得多少,又是何等骄人成就,一概不知。以至最后给老人写份悼词,许多情况谁也说不清。
二
三十多年前,我和妻子刚参加工作,在单位一见如故,产生好感初恋。一次与人闲聊,一位耀州籍同事对我说,你未来的老丈人可不简单,年轻时多才多艺,在耀县城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我惊喜地问妻子,她骄傲地说,那当然,爸爸个子高、人又长得帅,思想开朗,工作积极活跃,为人还勤奋,处事谦和,打篮球、书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在那时的耀县城里受年轻人追从,很是拉风。
那一刻,增添了我对妻子的爱意,感觉这样的父亲养育的女儿一定优秀。
后来,从第一次没有讲究,随意的登门拜见,到省去聘礼、订婚程式,与妻子举行婚礼,看到老人对我们选择的尊重和处事的不俗态度,以及对我无声而庄严的嘱托和期望,让我感动,深深感觉到了他的文化思想的不俗和人格的高尚。
又后来,我从一个新女婿混成了老女婿,混到了老人的另外两个女儿出嫁、儿子娶媳妇,也未曾见老人有过什么聘礼呀的凡俗讲究,看到的只有老人对儿女们更多的深情厚爱,更是令我对老人尊敬。
在妻子姊妹几个的心目中,父亲完美无缺,是天下最好的爸爸。她们总是喜欢给爸爸汇报自己取得的成绩,期待得到夸奖。可爸爸在肯定成绩的同时,从不推波助澜,助长骄傲,总要指出缺点,告诫他们继续努力。其超凡脱俗的做派,回忆起来令人敬仰。
三
进入新世纪,我们在市区买了新房,装点新居,向老人讨要几幅字画,老人家欣然答应。正式入住那天,不常出门的老人还亲自带着精心装裱好的三幅字画给来了。一幅是用笔走势如大江流水滔滔翻滚、浪花随意飞舞,用心似飘逸行云、自在舒卷潇洒的行草明代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诗句的横幅长卷;一幅是装在长方形镜框里,书法看似隶书、又有徽宗瘦金体风格,儒雅端庄,凝重大方,字体漂亮的一句话 “行圆家和睦、走方事竟成”十个拳头般大小的字,再就是一幅尺寸不大、裱在正方形镜框内的国画秋菊。我非常喜欢,不但欣赏老人家的字画,更是为其内容所饱含哲理及用心寓意而感动,十分珍惜。
当天乔迁宴罢,一送走老人,我就瞅好地方,将大幅的长卷挂在客厅沙发上方,长方形的字挂在餐厅正中央,把正方形的画挂在了主卧室门正对着的过道中间墙上,顿觉新居平添一股高雅文气不俗之风,不亦乐乎。
不想,这一挂就是十多年未动地方。十多年来,经常看看,感悟老人家的启发教导,还常给妻子、女儿解读其中道理,提醒大家遵照。
老人如今乘鹤而去,再看字画更觉珍惜,又多了感觉,内心惊呼,这也不正是老人一生处事荣辱不惊、淡泊明志,在外工作和对内持家恪守的信条嘛!
四
回想起来,四十岁前,每逢几个传统节日或周末闲暇,还常回家看看,可遗憾后来回去的次数就少得可怜了,这么多年竟然给老人什么事也没做过,反倒让老人还要为我的眼疾担忧操心,实在惭愧。
如今思念老人,我扳着指头算了算,头一次上门见面,老人才刚刚五十岁,竟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三岁,令我感慨惆怅,一切仿佛就像昨天,那时候的老人家多么年轻啊!他和蔼的音容笑貌、儒雅的举止言谈、超乎寻常端正的腰板,不停在我的脑海里翻现。思来想去,总以为老人家还应该多活些时日。
按理说,老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耀州人,在城里有祖产,房子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个问题。可我总觉得,偏偏就是房子成了问题,困扰老人一生。
我头次上门,老人住在学校的平房里。妻子对我说,她们家老房子在东街,年久失修需要翻新,只有两个妹妹住在那儿,爸妈和小弟暂时住在这里。还带我去看了老房子。
我生在铜川矿区,又是在矿上长大的,老家还在陕北农村,从小没见过县城里居民的住所是个什么样儿,看到她们家的老宅,着实感到新鲜、开眼。
进入大门,通过四五米长的过廊,是一个不大的小院,院子里孤零零的长着一棵碗口粗细、叶子落尽的合欢树,使得院落显得狭小清静。院内一座青砖蓝瓦砖木结构二层小楼,地基用黑光流滑青石铺砌,看起来结实;木制门窗和楼上回廊栏杆,虽已都没了油漆,但却坦露年代久远、古色古香,风韵犹存。举目观望高处,房沿宽展,不由让人思绪飘荡,仿佛来到古代一户家境殷实人家。
我惊呼,这里不用收拾,就能用来拍电影啊。妻子笑说,现在房子老了,以前才漂亮呢。还指给我看,这房子与旁边跨院里的房屋是一整座楼房,前院已被几个本家给分割、乱搭乱建弄得不成样子,祠堂也倒塌了,不然加上后面的房屋和院子,整座院落房屋一大片,大着哩。
从跨院穿过,出得后门,恍惚感觉隔世归来,我不由感慨,赶快翻新呀!却见妻子惆怅,郁闷说:“好多年了,几个本家房屋交错在一起,根本就没法翻新。”
后来从妻子口中得知,她们家早有翻新重建打算,可由于祖上在建整院房屋时,限制后人随意卖掉自个的房子,就有意将弟兄几家房屋交织套在一起,让后人无法分割单独轻易卖掉,致使现在划分起来错综复杂、实在难办,再加上还有自私狭隘的一个本家胡搅蛮缠,想借机多占点儿地方,搅和的咋弄都不成。我说让他一点儿又何妨,妻子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家人的事。几户人家绞缠在一起,爸爸劝了东家劝西家,不管什么方案,你让他不让,还有一家说什么也不行,甚至还经政府有关部门和法院给判过,也都弄不成。爸爸心力交瘁,实在受不了传统守旧愚腐顽固者们的目乱,不想再听那个刁蛮者的叫嚣,于是就搁置起了建房的打算,搬到学校去住,让他们去斗吧。
五
我们结婚不久,老人的房子问题就有了转机。八十年代后期,全民大兴土木建房,政府也给一批老教师划分了宅基地,老人在县城靠近210国道处得到了一块宅地。
多年愿望成为现实,老人欣喜,把长久以来心里积攒起来的一大堆设想搬了出来,愉快的设计蓝图,动手规划起了建房。
老人千方百计筹措资金,东奔西走想方设法搞来当时非常紧俏难得的钢筋水泥材料,心劲十足,守在工地,看着楼房一砖一瓦如愿以偿盖了起来。
这院房屋与众不同,前面是一座二层小楼,楼梯设在楼内客厅,上下房屋制作都是大幅仿古门窗,所有房间宽敞明亮。后面不惜宅地一半的面积,留出一个后花园,种上花花草草,老人十分满意。
然而没几年,老人得到的清净悠闲自在,又被搅乱了。
世事变化太快,人们望见东门外流淌的漆水河,感觉河水好像流的也快了。东街巷子里的老宅几户人家,那股子寸土必争的锐气也被时光打磨光了,终于对老宅的分割都松口了。
想起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一双老人,还有儿时东街上一间间熟悉的店铺,东营大门口小摊贩的叫卖声,耸立在巷口高大雕刻精美的左家“御史”牌楼,以及巷子对面卖开水人家的大风箱呼啦呼啦煽动风板呱嗒呱嗒的响声,火红的炉子上坐着的一排冒着热气的大水壶……,使老人陷入沉思。最终,在复杂的情感纠结中,还是卖掉了塔坡上的房子,在老宅上建起了新房,搬回去住了。
这院房子,不!不能说是院房子,应该称其为一座二层小楼。包括在塔坡上建的房子在内,老人家的想法和当时绝大多数人家的都不一样。楼内设计是单元结构,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集中在室内。这次建在老宅上的房子,更是不落俗套,整个宅地不留平院,盖的是一座二层楼房。进得楼门,看到走廊、楼梯,就像走进了一座居民楼内。推门进入一楼房间,是一套两室一厅结构单元房,踏步上得二楼,左边出门有一个宽敞的露天平台,站在上面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赏心悦目;进入右边门内,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的大厅,四壁挂满书画,靠门口有套沙发和几件陈年古旧的老式座椅,最里面明亮的窗前摆着一张画案,一看就是一处文人雅士的清闲居所,一个会友挥毫泼墨作画、小聚轻谈的绝佳处所。
此时,老人已退休,却不知又怎么当起了耀州老年书画协会副会长和秘书长,与一位叫做穆长捷的离职老县长一道,整天热心组织一帮子擅长爱好书画的老者,搞起了书画展等交流活动,忙得不亦乐乎。
六
谁知,社会发展飞快,日新月异,北门外好像一夜之间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西源上旷野雨后春笋般崛起一片片楼群,转眼奇迹般诞生一座现代化新城,让人猝不及防,致使耀州城,乃至整个铜川地区的人也都为之怦然心动。
这时,老人家的确老了,住在东街小巷里情感上得到的一些安慰,渐渐被煤火做饭的不便以及冬天寒冷的困扰给冲淡了。北门外的耀州新城和西原上的铜川新区,四通八达平展宽敞的街道,幽雅清静整洁的居住小区和居民使用的天然气灶、集中取暖设施,令人羡慕,使老人再度陷入沉思。
审视现实、想想未来,为摆脱诸多不便和困扰,追求更好的晚年生活,让儿女放心,老人家思谋再三,卖了老宅上建的新房,在新区买了一套带有地下室的两室两厅单元房,亲手设计,看着装修好。在跨进新世纪后的第三个年头搬了进去,真真正正开始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当然,老人的生活情调是不会改变的,他将偌大的地下室装修成了一间不错的画室,把祖上留下的一些古董家什,连同自己的字画文房宝贝和几件乐器也都搬了进去。每当清静下来,就去画室,在七彩斑斓的颜料和流动的墨海中畅游开来。来了兴致,还拿起我送他的那把二胡随意拉上几曲。
写到这里,妻子听我说了文稿里的一些章节内容,不由想起曾经许多往事。说到昔日父亲拉起手风琴,姊妹三人围在身旁,连蹦带跳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火车朝着韶山跑》、《北京的金山上》和《扎红头绳》……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文稿一气呵成,收笔之际,我要妻子看看,给把把关。她断然拒绝,说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她想起爸爸就难受,不敢看。
头七那天,我在老人墓前,眼望脚下川道河水流失,一去不返,越发感到悲伤。
回来数日无法释怀,想起老人一生建房“两座半”、四次搬家,竟然埋怨起房子,耗费老人此生太多精力。然而思来想去,又觉不对。仔细回想,老人每次建房、搬家,都是心劲十足,满怀喜悦。忽然觉得,人的一生不过如此,总在梦想过上更好的日子,总在追求,总是迎来一次次幸福,老人家亦如此。
我突然感悟,对待亲人的离世,悲也罢,痛也罢,思念也罢,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无济于事。我们唯有牢记亲人的优良品质、教导和希望,踏踏实实走好自己的路,才是寄托哀思、报答亲人最好的办法,正确的孝道。
安息吧!一生热爱生活,钟爱自己的事业,辛勤努力工作,无私仁爱儿女,追求美好生活的岳父大人。我会铭记您的教导和期望的。
作者:胡旭、笔名牧石,从事监狱工作,现为一级警督,曾荣立个人一等功。业余爱好写作,笔耕不辍,经常在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新闻报道,有数十篇小说、散文被《中国监狱企业》、《当代监狱报》、《华原风》、《新耀州》等报刊杂志刊发,屡屡获奖,并有多篇被评为一等奖,收入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