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姐！”李明掏出手机，是姐姐打来的。

“考试结束了吧？考的怎样？”

“还好！”

“咱妈想见你！”

“见我干吗？我没空！”李明语气僵硬，似乎有些生气。

“你说干吗！……”姐姐似乎也生气了。李明没等姐姐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挂断电话，李明的思绪漫溢开来

“你长大了，可不许和那个坏女人来往。”接着奶奶会数落着“坏女人”的种种不事。

你爸就是活活被她气死的。她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家里的钱都被她拿去和别人行欢作乐去了。她要是拿那些钱给你爸治病，你爸也不会死，你也不会是没爸的孩子。她就是个天杀的坏女人，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坏女人。

奶奶说这些话时，咬牙切齿，好像与“坏女人”不共戴天。这些年，在邻居的只言片语中，妈妈，不，那女人好像并没有多坏？

你爸一死，坏女人就等不及了，找男人去了。找就找呗，还跑的远远的，让你找不到。我可怜的孙子，爸爸没有了，妈妈躲一边去了。

说着，说着，奶奶就掉下泪来。小的时候奶奶这样说一次，李明心中便恨一次。大了，奶奶再说，李明的心就麻木了，甚至有些烦。有时觉着奶奶的话就是前后矛盾。

走了以后，从来不看你，从来不想你这个儿，就当世界没有你这个儿子。

她，那个女人，怎么没来看我？刚走的那年，我还小，五六岁吧！她来了，我正想去走近，奶奶凶狠地说:“不许去！”接着奶奶就夺掉了她手中的东西，扔到粪池里。“来干什么？他没你这样的妈。你赶快滚。”她哭哭啼啼的走了。幼小的李明心中有一丝丝的难过，很快就被奶奶说的话赶走了，恨挤了进来。夜晚，李明躺在床上，奶奶问:“明明，睡着吗？”李明有些厌恶奶奶的作为，不想理。奶奶咕唧着:“八成睡着了。”走到屋外，把那个女人拿的东西拾了进来，一边理，一边咕噜:“外套，衬衣，鞋子，袜子。死女人，置的还怪全哩！扔了可惜！收起来给我孙子穿吧！反正也不是别人买的。”李明穿着那个女人买的衣服，有一些喜欢，又有一些厌恶。喜欢的是买衣服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厌恶的是那个女人是个坏女人。大一些时候，想到奶奶的作为、言行，李明觉着不可思议，无法理解:明着不收，暗地收；明明是不让人家看，偏说人家不来看。

坏女人要来看你，不要理她。告诉她，你不认识她。

穿着妈妈买的衣服，心中有点渴望，李明渴望见到妈妈。妈妈好长时间不出现。妈妈似乎没有机会出现，奶奶把的很紧，每天奶奶送他到学校，要等上课才离开，每天放学，一到校门，奶奶就等在门口。奶奶在，那个女人就不敢出现。很久后的一天课间，他在操场上踢着一个塑料瓶，操场栅栏外，一个女人向他招手:“明明，来！”李明一阵欣喜，随即耳边响起奶奶的话:“不要理她。不认识她。”恨占据了他的。看了一眼那女人，并没理她。李明也不想离开。李明继续踢着塑料瓶，那女人两手扶着栅栏，脸挤进栅栏空档里。上课铃响了，学生们陆续进教室了，李明还在踢着塑料塑。有位老师大喊:“那个同学怎么还不进屋的。”李明赶紧朝教室跑去，那个女人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跑进教室，李明魂不守舍，拚命朝楼外张望。讲课的老师用黑板擦砸着桌子:“李明！你想干什么？”李明赶忙低下了头。

长大了，你不许和那个女人来往，不许和那个女人亲。你要是和那个女人亲，就是忘恩负义。枉我白疼你这么多年？奶奶先是警告，然后诱导，问:“你会和她亲吗？”李明“嗯”了一声，觉着这样回答不对，立即摇一摇头说:“不会！”奶奶似乎很满意，小的时候会抱着李明，脸贴着李明的脸，摩挲着。大了，奶奶再说这样话，爷爷听见了，就会说:“你奶奶想你爸想的神经了，说话神叨叨的，别往心里去。”

但无论如何，奶奶是这个世界最疼他的人；奶奶和他说的话最多。他一直都把奶奶的话当圣旨，他一直都觉着奶奶的话不能不听。不听奶奶的话，对不起奶奶，即使是错的。从小到大，奶奶拣最好吃的给他吃，最好穿的给她穿，不让他做一丁点活。他是奶奶把捧长大的，不听奶奶话就是忘恩，就是不孝。

手机又响了。又是姐姐。先前挂断姐姐电话有点內疚，李明尽量语气和缓地喊了声:“姐！”“你干吗挂我电话！”“老师找我谈事。”李明撒了个谎。“你还在学校？”“是！”“为什么不回家？”“老师找我写东西？”李明顺嘴又撒了谎。“哦！咱妈想见你，可以吗？”“我没空？”“有什么事？这么忙？你不想见？”“不是的。”李明赶快否认。“你再想想。我过会再给你打电话。”姐姐先挂了。放下电话，李明有些后悔。咋天高考结束，同学们都回去了，寝室就剩他一个人。李明打算呆几天回去，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他觉着那件事一定会来。这几天不来，以后再来，感觉就有点晚了。自从母亲离开后，母亲再也没抱过他，抱他的都是奶奶，他内心很想妈妈的怀抱。李明上小学的时侯，姐姐回来住一段时间，奶奶对姐姐还不错，绝没有对李明那么好。奶奶对李明说:“那个男人打她，小女人(男人的女儿)也欺负她，那个女人也不向她。你姐姐在那里过不下去了。你要跟去了，也是受苦的命。幸亏奶奶把你……”奶奶发现说漏了嘴，赶忙岔开话题:“到这时候了，你爷爷还不回来。”“我不早回来了吗？”爷爷在里屋回答。奶奶说:“我知道。我就这么一说。”爷爷说:“又神叼上了。有空在哪歇歇吧！”

改天，李明问姐姐:“他们待你不好？”姐姐搖头又点头，不知啥意思。“他打你吗？”“没有。”姐姐这回说话了，李明不放心，翻看姐姐衣服，看有没有印痕。姐姐又笑笑说:“怎么会打我呢？”过了一段时间姐姐又回去了。姐姐也不常来，有了电话，通电话勤点。有两次，电话给了那妈妈，他没说话，挂了。

手机响了，可能是姐姐，李明内心纷乱，没想好怎么回答姐姐。他迟疑着，让铃声响了好久。他终于鼓足勇气，看了眼手机，是爷爷:“爷爷！”“明明！我知道你内心很矛盾。你想见，就见吧！那是你妈，为什么不能见？别听你奶奶的。自从你爸过世，你奶奶就不正常了。唉一一”爷爷长叹了一声，声音哽咽的说:“可我们就那么一个儿子。你什么时候回家？”“过两天就回家。”爷爷一向都很坚强，从没有如此悲伤过。难道爷爷也不希望他跟妈妈见面。不对，爷爷明明说，那是我妈，为什么不能见。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从未问过爷爷奶奶，怕引起他们伤心。也不敢去打问邻居，怕别人说出不堪的事来。

妈妈明天要来，李明一夜没睡好。奶奶的话，妈妈的影像，一遍一遍地在脑

海里过来过去。睡不着，他起来整理床铺，其余五张床都是空的，没啥好整理的，很快整理完了。他就抻灰，他扫地，拖地，整理桌子，他擦窗户，檫门，拖走廊，凌晨两三点睡了会，五点多醒来，又拖地，拖完地，到校园转一圈，希望平静一下心情。八点，姐姐打来电话，说她们已到大门口，他急忙向大门口跑去，快到门口时才放慢脚步。姐姐，妈妈手里各拎着从商店刚买的衣服鞋子，李明接过那些盒子袋子，带着妈妈姐姐，朝寢室走去。其中一个袋子装的是早歺。妈妈姐姐也没吃早饭？来到寝室，妈妈端详着室内的一切，姐姐赞叹了一声:“怪干净哩！”李明默默把茶杯端给妈妈姐姐，三个人坐下。

三个人默默的坐了一会，姐姐说:“明明！我开门见山地说了，希望你能明白。你跟着奶奶，奶奶肯定对你说了不少妈妈的坏话。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奶奶一见到我，就说，你妈妈是个坏人，不疼你们两个，又说对爸爸怎样。我比你大，有些事都懂了，我就好反驳她，奶奶就不待见我。”“玲玲，那些就不要说了吧！”妈妈阻止道。“要说。”姐姐坚决地说:“他现在大了，有些事该让他知道了。不说，他怎么能知道呢？”李明有些不知所措，似乎知道姐姐要说些什么，似乎又不知道。姐姐说:“妈妈，本打算连你也带上的，奶奶死活不让。妈妈也觉着奶奶可怜，唯一的儿子，没了。孙子再给她带走了，奶奶的日子可怎么过，所以就把你留下了。不是妈妈不要你，是为奶奶着想。妈妈本想着能常常回去看你，住上两天。奶奶怕妈妈抢走了你，去了两次，两次都没好脸色，一次你知道，一次你不知道，两次带的衣服都扔了。表面上扔了，奶奶还是给你穿了。妈妈说，只要你能穿上就好，她不在乎你知不知道。妈妈给的衣服，奶奶表面上不要，妈妈给的钱，她一次都没拒绝。还对妈妈说，你想给，就往折子上打。”李明咯噔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没钱了，奶奶就会让爷爷去邮局看，可打钱吗？为什么会有人老打钱来？妈妈说:“你奶奶那样做，也能理解，她是怕你跟我亲近了，就不跟她亲近，将来没人给她养老送终。”

姐姐接着说:“妈妈知道:奶奶离间你和妈妈的感情，你一定很痛苦。妈妈如果再强硬地去亲近你，会让奶奶加倍地诋毁妈妈，更增加你的痛苦。妈妈情愿你误会她，也要让你在单纯的环境中长大。不愿意让大人的纷扰干扰你的生活。后来妈妈都是偷偷地看你，不想带给你困扰。有一次忍不住向你招手，你还没理她。”李明心里“噢”了一声，一直以来都感觉好像有人来看他，却又看不见那人，人的直感很准的。

妈妈宽厚地说:“希望你知道这些以后，不要怨恨你奶奶，要理解奶奶。从小到大，奶奶照顾你，付出了很多，也给了你很多。你要还像以前一样亲近奶奶，要孝敬奶奶，爱奶奶。妈妈很好，没有委屈，有你姐姐，还有你弟弟。”

“妈妈！”李明忍不住趴在妈妈肩头，抽抽嗒嗒的，说:“妈妈！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好多事，儿子不知道。也没人跟我说。”妈妈忍住泪说:“妈妈不苦！妈妈有你这一对儿女，什么都不苦。有些事，不知道更好！你不要有负担，不要想这事，想那事。你只要知道，爷爷奶奶是爱你的，妈妈姐姐也是爱你的。别的不用多想。明白吗？”

李明:“嗯！”点了下头。

姐姐说:“噢！对了。学费的事，你不要担心。叔叔愿意出。叔叔听说你成绩好，能考上好大学。也想你能和弟弟亲。叔叔还让你去家吃饭呢！”

妈妈说:“不管怎样，你叔叔愿意你亲近总是好的。本来你姐姐打算用打工挣的钱替你出一部份，我再用私下攒的钱替你出一部份。这下好了，我们都不用出了。我攒的钱，替你留着。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没地方弄钱去了。不能指望他们。”

李明实话实说:“奶奶说，她向姑姑借呢！”

妈妈转头对姐姐说:“钱还打到那个帐户上。”

姐姐不高兴地说:“直接给明明就好了。回头奶奶又说是向姑姑借的了。”

妈妈劝慰道:“说就说呗！不要让你奶奶多想了，不要让她烦心。”

姐姐不满地说:“你就为奶奶考虑，她有考虑过你一会吗？。但凡考虑过你一会，也不会让你等给弟弟面对面说话，等了十几年。”

“不要说这话。这十几年不是常常能看到明明吗？”

“你是看到了，可明明看到你了吗？”

妈妈笑笑说:“不说了，这一天不就在眼前吗？明明，还没吃饭吧？我和你姐也没吃呢！咱娘仨吃饭吧！包子，油条，油饼，烧饼，豆浆，稀饭，奶茶，鸡蛋汤、肉丝汤。明明，你爱吃什么？”

李明笑着回答:“我都爱吃！”

“那就都吃点。”母亲也笑了。

娘仨香甜地吃着早歺。忽然，明明迟疑地小声地问:“妈妈！爸爸是怎么死的？”

妈妈听了，也迟疑了一下，答:“有病死的。肝炎腹水，治了好几年，家里的钱全花光了，还欠了好多的债。你叔叔答应替妈妈还债。要不然，妈妈就打算守着你姐儿俩过下去。这么多年，妈妈不能呆你身边，妈妈很难过。”说吧！眼泪扶簌簌地往下掉。

李明把纸巾递给妈妈:“妈妈！不难过！我以后会守在妈妈身边。”

“嗯！”妈妈点点头，擦干眼泪。

姐姐问:“奶奶怎么说的。”

李明遮掩地说:“奶奶没说。”

妈妈笑着说:“傻闺女！奶奶能怎么说。”

娘仨继续吃饭。李明感觉今天的包子、油条、油饼、烧饼很好吃。就问:“妈妈！好吃。在哪儿买的！”

妈妈笑了:“傻儿子，你今天是饿了，才好吃的。”

姐弟俩都笑了。李明说:“是的。”

吃罢饭，妈妈姐姐要回去了，李明送到大门口。目送妈妈姐姐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流中。他抬头看到行道树上有两只喜鹊蹲在树技上。两只喜鹊一老一小，老喜鹊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喜鹊，叫了两声，飞到另一个枝上，小喜鹊立即跟了过去；老喜鹊又叫了两声，又飞到另一树枝上。两只喜鹊显然是母子，老喜鹊在教小喜鹊练飞。李明心一动:“妈妈！

”对着妈妈远去的方向动情地叫出了声。一对母子从李明身旁经过，吃惊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