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师范临毕业前的一个月。
这最后一个月,学校安排实习。师范学校在城外,实习的小学在城里,一个单趟有八里路,每天上下午来回要跑四趟。那时的县城无公交,靠步走,累人且耽误时间。学校发动大家回家找自行车,两两组合,至少两人找一辆。那时自行车尚未普及,公职人员家庭大都有自行车,农民有自行车的廖廖无几。有自行车的人家,把自行车宝贝的不得了,出借半天都涩得不行,更别说要借上一个月。
王飞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我们俩自然组合在一起。王飞问我:“赵明,你们家有自行车吗?”“没有。”“亲戚家有吗?”“没有。”我又问王飞:“你们家有吗?”“没有。我姑夫在供销社上班,有辆自行车,我回去看,能不能借得动。”
星期天回家的路上,琢磨来琢磨去:王飞十有八九是借不来的。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借二哥的破自行车。二哥是我叔伯哥,对我最好,肯定会借我。只是他那自行车破的不能再破了,轮瓦、链瓦皆没有,脚踏就是两个轴棍,不转圈,硌脚底还磨脚底,老掉链,骑起来死肉死肉的,估计各处轴承都磨成扁的了。二哥二十元钱买的。我就是用这破自行车车学会骑的,学会之后再不想摸它。用它带人,就走不了啦!用它,王飞只能步走了。
到了庄子,老远看到二哥,我说:“二哥,我要实习,车子借我骑一个月呗!”二哥笑着说:“你快回家看看吧!回家一看,我那破自行车给你骑,你也不骑了。”我急匆匆来到家里,爸正和一个人在组装一辆新自行车,前后轮已上好,正在上一些小部件。我喜出望外地喊:“爸!咱家买新自行车啦!哪弄的钱?”爸爸抬头看我一下,笑笑,没吱声。妈妈在一旁笑说:“不是咱家买的。”“噢!”我大失所望。父亲骄傲地接口说:“不是咱买的,属于咱就行了。”“噢!”我似乎明白了点。“看三叔对你多好!听说你要实习了,立马买个新自行车。”“爸!这自行车能先让我骑一个月吗?”“干吗?”妈妈说:“你没听他二哥说,孩子要实习吗?”“实习要骑车子干吗?”“我们学校在城外,实习的小学在城里,一个单趟八里路,不骑车子怎么行呢?”“人人都要有车吗?”“也不是,老师让至少两人找一辆。”“那你就让别人找,你钉别人车。”“我和王飞一组,王飞也找不到。”“要是大队不给我配这个车,你咋办?”爸爸质疑道。“那我就骑二哥的车。”“他二哥那车还能骑吗?城里人多,别拿命摆弄玩了。”妈妈帮腔说。“行,让你骑一个月。看看,鞍还没治齐,打劫的就来了。我下队就靠11路了!”爸爸开心地说。爸爸还是心疼他的儿子。返校那天,我刚推起车子,爸爸就千叮咛万嘱咐:“你骑车除,人多的时候就下来。千万别磕了,碰了,车子磕了,爸心疼;你碰了,爸更心疼。你是个除子,别逞能,别骑车带人。”“行!”我爽快地答应。
一路上车子周身:大杠、车条、车圈、车把等都放射着耀眼的闪光,我的心情快乐无比,脚下蹬的飞快,感觉用时比平时少很多就来到了学校。车子往教室门口一扎,立刻引来无数直视的目光。班长第一个说:“你们家很有钱啊!你一实习,就给你买辆新车。”“哪里!哪里!借的。”我不好意思地说。“别骗人了!这么新的车谁肯借给你。”另一个同学反驳说。“真是现买的。你看这车带的光还在,车带上的针子一点样没变。”“看来你骑来的路上,车子是第一次骑。”“还是名牌呢!凤凰牌。”同学们七嘴八舌。活泼好动的王良说:“这新的车子,不试白不试。我来试试。”说罢,没等我吱声,就骑上车子,骑到操场溜了一圈。王良骑着车子回到教室门前,两脚撑地说:“新车子就是不一样,又轻便,又快速,稳当还无声。”王良试罢张三李四,凡是会骑车子的都试一遍,无人不称赞新车子轻便好骑,无人不夸奖新车子速度快稳定。王良挑事地说:“张明,咱俩一组,我天天骑车带着你,你不用出力。”王飞说:“王良你净挑事。我和刘永(王良的搭档)都不会骑车,你把我俩撇开,我俩推车走啊!”王良嘻笑地说:“你俩再找两个会骑车的重新组合。”……我说:“做人要讲信用,我和王飞一组是不能变的。”私下里,王飞说:“对不起,我没能借得动车。你借这么好的车,要是磕了碰了多不好。”全班同学也就只有王飞相信了我“借的”说辞,难怪是好同学。我实话实说了,并解释说:“我不想让同学觉得我沾了公家光。”王飞悬着的心放下了,说:“这样还行。”来回实习的路上常常会有同学打趣说:“赵明,咱换车骑吧!”
一周五天,一天天地很快过去了,到了周末,车子安然无羔,保护的很好。车子骑回到家,父亲看看我,看看车子:“嗯!没磕着,没碰着。”父亲很满意,随后又嘱咐一遍:“你骑车除,可不能带人。磕了车、碰了人都不得了。”“嗯!”我答应着。
第二周,王飞萌生了学骑车的念头,跟我说:“赵明,车子借我学一下呗!”我一口回绝:“学骑车最容易伤车子了,磕了,碰了,我回家没法交代。”王飞不死心:“我小心点就是了,不让它磕着。”我不点头,王飞又说:“好同学,不要那么小气吗!借我学一下。”架不住王飞的软磨硬泡,我只得同意。第一天没事,第二天大杠磕破了一块漆,崭新漂亮的车子,就像人头上长了一块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心里疙瘩起来,不同意王飞再用我的车子学。王飞又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我勉勉强强同意他再用我的车子学。周五王飞又磕破了一块漆,我心里先是老大不乐意,再加上有同学加梗子说:“新车子,来回带着不说,还要供着学骑。搁我我我舍不得。”同学的话是玩笑,我却当了真,心里就有了芥蒂。
这个周末回到家,无疑受到父亲的严厉训斥:“不让你骑车带人,你怎么还能借人家学骑车。你见谁舍得把新买的车子借别人学骑?这一周你别骑去了!”母亲说:“你不让他骑,他还能步跑吗?”父亲气鼓鼓的说:“步跑不步跑的,他自己想办法。”父亲轻轻抚摸着车子的二道伤疤,心疼地说:“学骑车最伤车子了,看得见的是这二道伤疤,看不见的是磨损车轴。”父亲又一手攥着车把,一手逮着车后架,摇晃了几下,看看车轴磨眶了没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怪王飞偏要学车,又怪自己没有拒绝王飞。看来又要借二哥的破自行车了。
周日下午从地里回到家,一眼看到放在当门的新自行车后架去掉了,凤凰变成了秃尾巴鸡,而且还是一只崭新的秃尾巴鸡,好难看。父亲说:“骑上车,赶快去学校吧!再不走,天就晚了。”“这……”“这什么这?不骑,你就另想办法吧!”“同学看到,会嘲笑的。”父亲的脸阴沉下来:“嘲笑什么,你就说摔坏了。”我虽不情愿,还是骑上新秃尾巴鸡去学校了。
到了学校,我的自行车很快又成了焦点。班长问:“回家一趟,怎么换装了?”我轻轻地说:“摔坏了。”王良撇撇嘴说:“谁信?怎么哪都不摔,单摔车货架?”还有同学敲着座垫讥笑说:“金凤凰变成没尾老母鸡了。”王飞远远看到车子,绕到一边去了,我与他打招呼,他“噢”了一声;再与他说话,他不吱声了。吃饭时,我感到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都在议论我;感到同学的眼神里都是蔑视,嘲讽。我无地自容,我很后悔,在家没有据理力争,把后架上上;我很后悔心中对王飞的芥蒂。去实习的路上,我一个人孤单的骑着秃尾鸡;王飞头两天步跑,后来有人带他了。一直到毕业分别,我俩没再说一句话,我多次想解释,又能解释什么呢?分别前几天,同学们互赠笔记本、钢笔,我也买好了笔记本准备送给王飞,但终于没有勇气送出去。毕业的一段时间内,同学们都互相写信,互相问近况,互诉分别之情。我和王飞之间没有通信。
工作的第二年,我胃出血住进了市医院。那时月工资才五十元,我的治疗费要四五千元钱。急等手术,爸爸跑遍了每一位亲戚朋友,三十五十的借,凑了几百元,远远不够手术费的钱,爸妈一夜头发白了很多。这天爸妈正在病房犯愁,护士领进了一个人,是王飞。我又惊又喜,忙要起床,王飞连忙按住我,说:“别动,好好躺着。我一听说,就很着急,赶忙过来了。身体这么好,怎么会得这个病?”又劝我别多想,好好治疗。“钱的事别犯愁,同学们都在捐款,明天就会送到。治好了身体,还要好好工作呢!”呆了两小时,王飞临走时硬丢下二百元钱。父母千恩万谢。王飞说:“可不能这样,我和赵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赵明困难时,我出手帮助是义不容辞的。我要是有困难,赵明也决不会袖手旁观的。”父亲连声说:“那是!那是!”父母把王飞送出去很远很远。
第二天,其余的四十三位同学都来了,并递上了凑到四千六百元钱。父母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邻床的病人家属赞叹地说:“人家同学真好,也亏了都是拿工资的,一下子凑了这么多钱!要是老农民,一百人也凑不了这么多。”父亲说:“这些孩子都刚工作,工资也不多。凑这么多也不容易。没他们帮助,我真不知还有啥办法。”
手术很成功,后期的治疗很及时,我很快恢复了健康,回到了工作岗位。自那以后,我的同学、同事、亲戚、朋友,无论谁有困难,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施以援手。
我希望我爱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人人人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