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不是我的亲舅,是我母亲的远房本家。因排行老二,他的侄辈们都喊他二叔或二大爷,我便随着那些表兄弟们的叫法喊他二舅。
我的外公很能干,做生意赚了点钱,临解放前边,买了几十亩田。正在外公雇了长工,要亦商亦农,大力发家致富的当儿全国解放了,土改开始了。我爷爷顺理成章地被划为地主,成了亲邻清算的对象。爷爷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攒了点钱,不舍得吃用,置了几亩薄田,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地主分子。整天到处找人,要把错划的成分改过来。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人举报我爷爷:老地主,不老实,贼心不死,想复辟,想要回作威作福的地主生活。造反派绑着我爷爷挨庄游街批斗。我爷爷很要强,也很要面子,受不了那份窝囊气,郁郁寡言,一次趁造反派看守不严,溜出去投河自尽了。我的父亲怕我外婆家连累他,在我母亲生下我不久,便同我母亲离了婚。不得已母亲便带着我投奔到外婆身边。有人提出:老地主死了,要斗争地主的老婆,子女。此时,二舅站起来说话了:“我看谁敢!聚叔(我外公)是置了几亩田地,他剥削谁了,压迫谁了。他是靠吃苦受累自己挣下那点家私,是靠口挪肚攒余下那几个钱,买下那点田。想当初,谁家需要个急钱,只要向聚叔开口,聚叔没有不帮助的。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不念他的好,反倒斗他是反革命,搞复辟。逼死了他,又要逼他的家人吗?”二舅是队里的好车把式,管着队里的唯一一辆马车(那时马车是全队人的重要交通工具和载重运输工具),谁家有急事用得着马车(比如接亲,送急病人去医院)都求得着二舅,二舅在乡邻中自是威望甚高,说话管用,再加上队长是二舅的亲侄子。二舅发话了,队长就不敢发话了,几个要斗争外婆和妈妈的人只好作罢。外婆带着妈妈去给二舅千恩万谢,二舅说:“婶,快别这样子。聚叔是啥人,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几个小人,昧了良心,逼死了聚叔。聚叔心眼也儿太窄。暂时的屈辱忍一忍,以后会好的。”外婆教导我,二舅是个好人,要尊敬二舅,见了二舅要打招呼,要喊舅。眼前的经见,让小小的我也是很感激二舅,外婆的话我都一一照办。二舅也常常在外婆面前夸我懂事,是个好孩子,以后能干大事。
懂事归懂事,可小孩子还是最贪玩,玩起来就忘记了一切。因为贪玩,我做了人生中最大的错事,一件让我悔恨终生的错事。
那个年代是个物质奇缺的年代,老百姓基本的生活需要都难以保障。虽然生活艰苦,也改变不了少儿爱玩的天性,买不起玩具就自制玩具。春天时,折一枝柳枝用鞋底在地上搓一搓,取下圆筒状的枝皮,剪成一段,刮去一头的外皮,放在嘴里一吹,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夏天时用柳枝编成帽子戴在头上;秋天,用高粱杆插成鸟笼,灯笼;冬天用纸叠成卡片。然而我和小伙伴最爱玩的还是甩鞭子。我们爱玩甩鞭子都源于二舅的好鞭技,二舅能把鞭子甩的像放炮仗一样啪啪的响。二舅只要一甩鞭子,那驾车的三匹大马会乖乖的拉着车子向前走;二舅只要一甩鞭子,路上的行人会纷纷向路边避让。二舅甩鞭子的姿势很优美,二舅偏坐在马车辕的左边扬起右手,轻盈地把鞭子在头顶甩两圈,鞭绳随着甩动像龙一样在空中游动起来,甩够两圈,二舅的手挥动到右前方的位置,猛地往回抖去,空中的游龙连打数个弯,“啪啪”声接连在马车上空响起,三匹大马撒开响蹄向前奔去。二舅挥鞭的姿势吸引着我们,鞭声迷住了我们。我们纷纷从家里拿出了苘,搓鞭子,练挥鞭。练挥鞭,很费苘,三挥两挥,鞭梢便断了一截。一条两米左右的鞭子半天下来只剩下三分之一,那就需要再用苘续接。家长发现了我们的浪费,不许我们再拿苘。没有了苘,便玩不了鞭子。我远房姨家的儿子小亮很机灵,他在队里牛粪堆里发现一个马缰头,上面粘满了牛粪,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拿个小棍,把马缰头从牛粪里拨出来。随着他的拨动,牛粪散发出阵阵臭气。众伙伴捂着鼻子,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马缰绳头被拨出后,小亮用棍挑到河水里,在河水里涮了几涮,大部份的牛屎被冲走了。小亮拿起绳头在水里反复揉搓,缰绳被洗得干干净净。小亮把绳一股股的解开。那缰绳是用牛皮筋扭结成的,绳头的牛皮筋是双头,一解开就成了一米来长的一股股牛皮筋。小亮用这些牛皮筋搓出了一根漂亮的牛皮筋鞭。众伙伴又吃惊地看着小亮似变戏法变出的牛皮鞭。此时我们才想起二舅的鞭子炸起来响亮又耐用,因为是牛皮筋搓的。我们贪婪地看着小亮的牛筋皮鞭,它和二舅的鞭子差不多,只是小点。小点就小点,小孩子只能甩动小的鞭子。小亮找根合适的棍子,又找来一根细苘绳,把皮条搓成的鞭绳拴在棍子上。我们争先恐后的去抢那根皮绳鞭子。小亮说:“每人只许甩三下。甩多了,甩坏了。”我们轮流着拿皮条鞭甩,只甩三下。皮条鞭就是跟苘绳鞭不一样,沉沉的有份量,甩起有力度,响声清脆;苘绳鞭,轻飘飘的,甩起来无力,不听指挥,响声绵软。鞭子交回小亮手上,小亮自豪地随兴舞动鞭子,想舞几下舞几下,让我们羡慕极了。因为那条皮条鞭,小亮成了众伙伴的头儿,小亮到哪众伙伴到哪,为的是每天能有机会轮着舞动三鞭子。几天后,小亮回家了,带走了那条鞭子,也带走大家玩乐的中心。
这天中午,我怏怏的在庄路上走,忽然目光瞅到了村路边马车把上挂着的马笼头上,马笼头是用牛皮筋织的。我心中立马冒出一个念头,解下那牛皮筋,搓一个和小亮一样的牛筋鞭。我快速朝马车走去,站在马笼头跟前,我的心“咚咚”的跳着,我紧张地朝路两头张望。手刚摸到马笼头,水井的方向有一个大人挑着满满两桶水朝这边走来。我住了手,装做玩耍的样子,抚摸着马车把。那人走到跟前,大声地警告我说:“离马车远点,马车倒了砸着你。”车把式为了方便,马车卸马时,前后各用一根木棍顶着,木棍要是歪倒了,马车就会向一方落去。那人边说边脚不停步地挑着水桶朝家走去。等那人拐了弯,看不见这边了,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手快速摸到了马笼头的绳头上。刚解开绳头,二舅的儿子小柱举着一根棍子,朝我跑来,边跑边喊:“铮哥!你看我的红白棍。”我马上停住了手,呆了几秒钟,迅速反映过来,回应道:“我看看。”我接过小柱递来的红白棍草草看了一眼,那是一截柳树棍扒去了青皮,用红墨水隔一段涂抹一圈,就变成了红白相间的棍子。那时的红卫兵常拿着红白相间的棍子,开斗争会。手拿红白棍和身穿绿军装、肩背绿挎包成了当时的时髦装扮,小孩子也常常以拥有一根红白棍为骄傲。我敷衍地夸赞道:“真好!谁给你做的?”小柱骄傲的的说:“我自已。”“快!拿给别人看看!”我要把他尽快支走。小柱一心要显摆自己的红白棍,接过棍子快速离开,找别的小朋友去了。
我快速动起手。马笼头是用条子编成圆圈,一根牛皮筋拴在条圈上,沿着条圈编成帽子形的网罩。马笼头起着包裹马嘴的作用,防止马儿调皮,互相啃咬,也防止马儿不好好走路,乱吃东西。还有一根绳系在条圈上,另一头攥在马车把式手中,马车把式用这根绳指挥马儿开路、拐弯、停止、改变速度,这根绳相当于汽车的油门和方向盘,作用大着呢。解开了拴在条圈上的绳头,接下来就很好解了,不到一分钟马笼头上的牛皮筋就被我全部解开了。好长一条牛皮筋,足以搓一条像样的牛皮鞭。马笼头上还拴着另外一条牛皮筋,相当于帽带子,是用来拴在马脖子上的。这条我也解了下来,拴在腰上,刚好可以作腰带用。大功告成,我那“咚咚”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朝两头看看,大中午的,庄路上空无他人。我揣好牛皮筋,若无其事地往家走去。到了院子里,我把牛皮筋塞到墙洞里,想等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搓鞭子。小小的我也意识到二舅肯定会找牛皮筋的,可我怎么也不会意识到我的过失会闯下那么大祸。还有,小小的我也懂得掩藏,但掩藏的还是不够严密,我还是把腰上的那根牛皮筋一直系着。中午系着牛皮筋吃饭,下午系着牛皮筋和小伙伴一起玩。
我和小伙伴正玩的投入,赶马车往地里送粪回来的二舅气呼呼朝我们吼道:“你们这些障孽(骂人话)孩子,谁解马笼头上的牛皮筋了?快把牛皮筋交回来,马没笼头差点拉翻车了。”看到二舅铁青着脸,听到二舅说马没笼头会拉翻车,我马上认识到自己犯错了,错误还很严重。二舅喊罢,一个小朋友指着我,很肯定地说:“是小铮解的,他腰上还有牛皮筋呢。”我窘极了。二舅走到我跟前和蔼地说:“小铮,你是想要个皮带吗?把你腰上的牛皮筋给我,赶明个我给你买个皮带。”我快速的解下腰上的牛皮筋,呐呐地遮掩说:“我拾的。”又有个小朋友抵死说:“就是他解的。”很明显,他们是根据我腰上的皮筋做出的判断。二舅接过皮筋又对其他小朋友说:“谁还拾了,交给我,我买糖给你们吃。现在不交也可以,晚上放到马车上。”我后悔极了,恨不能现在就跑回家拿给二舅,可我又爱面子,不敢去拿。我感觉到二舅知道是我解的,只是不点破。他那些话看似说给别的小朋友听的,实是说给我听的,而且还给我指出了保全面子的做法。
二舅又去赶马车往地里送粪去了。
整个下午我自责极了,心烦意乱,无心再参加小朋友们的各种游戏;我着急地等待天黑,天一黑,我就可以把牛皮筋还回去了。
天一黑,我揣着牛皮筋朝放马车的地方走去,平时很怕黑的我,今天一点不怕黑, 黑天正好可以遮盖我的行踪,我要快点改正错误。我把牛皮筋放到马车上,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我摸黑回到家,外婆和母亲正在谈论事情,外婆说:“你茂红(二舅的名字)哥这么好的车把式怎么能赶翻车呢?不知腿砸的怎样?”“听说断了一条腿。”母亲接着说。我的心“硌登”一下,我闯大祸了。外婆拿出平时攒的几个鸡蛋,对妈妈说:“你茂红哥平日待咱不薄,咱也去看看人家。”
我跟着外婆、妈妈来到二舅家。二舅躺在床上,周围围满了人。我透过人缝瞧去,二舅面色苍白,面容很痛苦,右腿缠着绷带,白色绷带上渗满了红色鲜血。外婆走到二妗跟前,说:“你二嫂,我就攒了这几个鸡蛋,别嫌少。”二婶正要说话,队长抢过话头说:“地主家的东西,我们要不起,吃了会肚子疼的。”外婆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僵住了。二舅忍住痛苦,立即瞪了队长一眼,斥道:“那是你奶奶,怎么能这么说话。”转头又对二妗说:“快接下,别让婶子累手了。不少。”二妗忙接过鸡蛋,也说:“不少。”
过了一会,队长又说话了:“这是地主坏分子搞破坏,想把二叔砸死。砸死二叔,马车就没人赶了,没人赶车,他们破坏队里生产的目的就达到了。”二舅又迅速瞪了队长一眼:“啥搞破坏?是我自己太大意了。”队长不以为然,说:“啥你自己大意了?我都听说了,有人解走了马笼头的牛皮筋,马没了笼头。没有笼头的马神人也赶不好,不翻车才怪呢?”“马笼头的牛皮筋断了我没有及时接上。”二舅不容置疑地说。“我不信!这事一定要查!查出来,斗死他。”二舅又狠狠地朝队长瞪去,再一次肯定地说:“是我解的。牛皮筋断了。”队长不让步:“你解的也要查。”二舅生气了,厉声说:“查个屁。臭小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队长不吱声了。
回到家,外婆,妈妈相对垂泪叹息,她们也知道是我解了马笼头上的牛皮筋。马笼头是那匹公马的,公马没了笼头,路上调皮,咬了母马一口,母马受惊飞奔朝路沟跑去。二舅猝不及防,被翻倒的马车压住了右腿。
第二上午,外婆又带着妈妈和我给二舅赔罪。一到二舅床前,外婆就命令我给二舅下跪,二舅赶忙制止说:“婶子,快别这样!又不是孩子的错,是我自己大意了。我要是把母马的笼头给公马戴就好了。”外婆歉疚地说:“要不是他解了笼头上的牛皮筋,怎么会出这档事?他罪不可恕。”“婶子,孩子是无心之过,别难为孩子。”“你红哥,你大仁大量了。要是别人肯定饶不了他。”“婶子,咋会呢?咱们都是亲戚近邻,都应以善相待,不能以恶相处。”“你红哥说的对!铮啊!听到没。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二舅。说:谢谢二舅的宽宏大量。”我乖乖的重复外婆的话:“谢谢二舅宽宏大量。”临离开二舅家门,外婆、妈妈反复对二舅表达歉疚和感谢。二舅反复地说,没啥要谢的。
三个月后,二舅拄拐出来了,直直地站在门前朝田野张望,大概是看那些忙碌的队员;大概是在寻找那熟悉的马车。一个远近闻名的老车把式,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他心爱的马车,一定是心尤不甘。二舅看到我远远的在看他,朝我招招手:“小铮,过来。”我走过去,二舅抚摸着我的头,问:“孩子,近来学习好吗”我眼中噙着泪花回答:“好!二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傻孩子,别说傻话了。喜欢学习吗?”“喜欢!”“喜欢就好。好好学,学好了,将来干大事。”我忍住眼中的泪花不让它掉下来,点点头,应道:“嗯!”二舅用手檫去我眼中的泪花,说:“二舅没事的,二舅很好。”
几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又几年后,我工作了。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我全数买了麦乳精、奶粉、蜂王浆等营养品,拎上,去看望二舅。二舅迎头就批评我乱花钱,不知俭省,说攒着会有大用场。我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买过一分钱东西看二舅。现在我能挣钱了,怎么也要给二舅买点营养品。”二舅推辞说:“你外婆年纪大了,正需要这些营养品,快拿去给你外婆吧!”我说:“外婆我另外给她买了一份,这些请二舅安心收下吧!”我在二舅家坐了半小时,拉了些家常。临走时,二舅死拉硬拽,只象征性地留了一包奶粉。
我拎着东西回到家,外婆埋怨我:“你这孩子真不会办事,送人的东西怎么能拎回来呢?”外婆又让妈妈去送,妈妈又如数拎了回来:“茂红哥死活不要,没办法,拗不过他。”
以后的每年仲秋节,春节,我都要买上很多东西去看望二舅,二舅每次要么不收,要么象征性地收一包。
大前年,二舅九十岁,无疾而终,亲邻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每年二舅的忌日,我都要带上水果,烟酒,纸钱,鲜花,去祭奠二舅。每次我都要跪在二舅坟前,祝愿二舅在那边腿好了,还在做一个优秀的车把式。
每当我把我和二舅的故事讲给身边的人听时,身边的人都会陪我一起唏嘘,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