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暑的前一天,一个和现在一样炎热的七月。
我想,那时的妈妈,躺在中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见我的心情,一定胜过夏日得热情吧。
三十年后同样炎热的一天,妈妈查出了肠癌。
去年夏天因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注定是漫长的煎熬。
我一如既往的装作冷静,听着姨舅们出的主意,有说去省会哈尔滨治疗的,更多的建议去我姐姐在上海工作的瑞金医院。
于是,七月的上海,盛夏的浦东,飞机降落了。
我是晚于继父和妈妈出发的,我需要安排好单位的工作和老婆孩子,毕竟我的姑娘才两岁,离开她,也让我很放心不下。姐姐帮妈妈安排了病房并陪着各项检查,之后确定了手术日期,我只身一人飞往上海。
飞行中,我还在想着此行的无数可能性,以及知道病情后纠缠我的问题:“我才30岁,我要面对这一切吗?确定吗?”
我在问的是谁呢?让谁去确定呢?
往事种种像幻灯片一般播放着。
似乎演绎前三十年的夏日,似乎演绎父母分开的夏天,又似乎演绎着我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忘记是在4岁还是5岁时,一日我在姥姥家玩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电锅,电锅里的粥翻倒在我的右臂上,当时的我一定疼的哇哇大哭吧,爸爸立刻带我去医院包扎处理,那之后的记忆印象深刻,妈妈数落着爸爸:“大夏天的烫伤怎么能包?”
我想医生自然有专业的判断吧,姥姥为此自责了好一阵子,说着不给姐姐包书皮就好了。之后过了不算久,去做了缝合手术,我还记忆犹新,因为打过麻药后,我又担心又紧张,也睡不着,看着医生在用手术刀划过胳膊上的皮和肉,我感觉到除了麻药以外的一种疼,我不明白疼到什么程度,但我只记得我一直咬的牙齿嘎嘎直响,也没有哭过一声。
此时,右臂上的伤疤阵阵发痒,我才发现飞过的城市下着雨,我想起了小学毕业时去往北京,淋湿八达岭的雨。
那是个暑假,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爸爸妈妈带我去了北京,我想每一个中国人都曾想看看北京的繁华,天安门的升旗,长城的巍峨,我们走遍繁华,登上嘉峪关,却在回程时和爸爸说了再见。分开时我抱着爸爸哭了好长一会儿,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长大后我是个不会哭的孩子,即使很委屈很难过,也会在某个角落不让人察觉,我一开始就知道会和爸爸分开,却刚刚才明白以后的夏天需要一个人坚强。
飞机即将降落的提示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中,第二次来到上海,怀着天差地别的心情踏上这片土地,上次憧憬着外滩、东方明珠,这次希望妈妈一切安好,如此就好。
瑞金医院比想象中的大多了,36栋楼组成的建筑群,让我费了些时间才找到妈妈的病房。
妈妈比刚出发时瘦了些许,面容有些憔悴,但依然如年少时的妈妈一样美丽,她仍说着一切关于自己很乐观,想得开,不害怕的词句,拼凑着所有她想到的语言,我们微笑着告诉她会没事的,听在心里却比浦东38°的夏日还要让人喘不上气。
两日后,手术将开始,这里的医院不准许家属在手术室外等候,妈妈告诉大家:“都不要去了,在屋坐着吧,没事的”,我和继父还是放心不下,去了地下能看见手术室大门的等候区,观察大荧幕,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早些看到她出来告诉我,她没事,她不怕。
可能是我怕了吧。
手术比较顺利,切片会送去检查病理,需要一些时日。回到病床上的妈妈还是很虚弱的,依然告诉大家:“我很好,没事的”。我看见妈妈额头的汗珠,滚动的重量压湿了病服的衣襟,大家告诉她“睡一会儿吧,麻药劲过了你该睡不着了。”
我的坚强可能来自妈妈,她很少喊疼,特别能忍耐,无论是此时的病痛还是她年轻时的生活,我想每一个坚强的女子都值得被尊重和心疼,走过半生,她还是那个不会被生活压垮的年轻妈妈。
夜晚,总是要疼过白天。
我躺在充气床上,妈妈告诉我她没事,睡一会儿,叫我也去睡吧。我知道她一直疼的睡不着,辗转反侧,仍然怕我熬夜。我偶尔问候一下,给她倒些热水润润嘴唇,盖一下被子,扶她起身去厕所。
她总是说着:“我自己就行,不用起来”。
我对此总是笑一笑,三十年前,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彻夜照顾我,告诉大家我自己能行。
三四个睡不踏实的夜晚后,妈妈比病区的其他人要坚韧得多,能用很短的时间自主下地溜达,
医生说感觉有力气时在走廊转转走走有利于恢复,她仍说着自己能行,扶着墙壁缓慢前行,我们还是放心不下,远远地看着,直到她吃力地转身以后再回来。
看到她一点一点的好转,我才放心的飞离了上海。
接下来还要有好几期的化疗再等待她,我知道她能行,像她手术当天难以入睡的夜晚,从不喊疼,只会问我“冷不冷,去睡吧,盖好被”。
夏日的阴霾,随着穿透云层,接近着陆,渐渐散去。我落在了疫情中的夏日,仍是一个不敢与太阳并肩的七月。
妈妈说着一年了,即将去复查了;说着旅游淡季机票好买、等凉快些就出发;说着自己没事能行的所有为数不多的词汇。
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艳阳天,从手术室出来,妈妈问我疼不疼,我说:“有点疼,但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