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像一部老电影,一架大脑中的时光机,一个经常在梦中重现的故事。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姥姥家度过,记忆中我很少回自己位于龙岗的家,那是采油一厂的家属楼,六层,姥姥家住在一楼。
姥姥每天接送我上学,出门右转走过一条不算长的小路,进到小公园,里面有神秘的假山、奇幻的迷宫、清澈的水池、宁静的凉亭以及许多茂盛的树木,每到夏天,这里是孩子们玩耍的大本营,也是大人们饭后散步的休闲地,出了公园的北门,实验小学的大门便映入眼帘。
学校的大门口总是热闹非凡,与今日的校门口相比,90年代的它更具活力。糖浆浇筑的小糖人,咬到嘴里嘎嘣脆,甜甜的。有一角钱两根的胶皮糖;棉花糖还卖五角,五角钱还可以用来扣玩具,相当于现在的扣扣乐和盲盒,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一个小食品,五角钱一袋,叫“唐僧肉”,这个名字首先就很吸引人,那个年龄正是看西游记的时候,正是看屏幕中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腾云驾雾捉妖怪的时候,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个小食品就是一种豆制品,还有添加剂,对身体不好,但那个时候真的觉得很好吃。
和同龄孩子相比,我还是很少吃零食的,姥姥每次也没有特别的约束我,这段上学的距离并不长,但我却和姥姥一起走过了5年,每到校门口,我都会向她挥手告别,然后独自步入校园。
姥姥名叫张淑兰,出生于1937年。六十年代初,姥爷从大连石油七厂调到大庆油田,姥姥便随夫而至。家中长辈曾说,姥姥年轻时在生产队担任过队长,后来转到采油一厂的大集体工作。退休后,她还开了一阵子台球案子,这老太太也挺厉害的。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记事起,她一直是有些胖胖的、慈祥和蔼的老人。姥姥觉大,经常看看电视就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有糖尿病、冠心病,加上还胖,家里的大人们总是一脸认真的逗我,说:路路啊,要是发现你姥姥睡着了,没动静了,快去看一看有没有呼吸了。
当时的我始终把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在完成作业后的闲暇时光,我喜欢把玩具铺满一地,不同于许多钟爱刀枪和玩具车的小男孩,我偏爱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玩具。我将他们划分为正义与邪恶两派,自编自导,演绎着跌宕起伏的故事。如今回想起来,这大概便是童年时期对写作的热爱与憧憬的初露端倪。
每当我战斗进行到白热化时,姥姥的呼噜声就传来,我赶紧把小人们的战斗转成震动模式,生怕把她吵醒。姥姥的呼噜声非常有特点,时而急促如疾风暴雨,突然又戛然而止,让我心头一紧,忍不住悄悄去探视她的呼吸。时而呼噜声又如雷鸣般震耳欲聋,仿佛一列火车从耳畔呼啸而过,然后缓缓减速、怠速、最终停靠站台。我随着这旋律轻轻下车,踮起脚尖,靠近她的脸庞,仔细聆听呼吸声,有时姥姥会突然醒来,睁开眼睛瞧我笑一笑,我像个被抓包的孩子,尴尬的红了脸,匆忙回去我的玩具世界。
姥姥虽然觉多,但是能起早,每天我上学前,香气四溢的早饭都已摆在了桌子上,我最喜欢姥姥亲手包的大汤圆,豆沙馅儿,比现在超市里卖的思念汤圆要大上一圈,揉的没有那么圆,但却是我吃过最甜最好吃的。大米粥,面条,馄饨,油条,豆浆,蛋炒饭,早餐基本不重样。
记得有一天早上,闹铃把我叫醒,姥姥还没有起床,我想他大概太累了吧,我就默默的刷牙洗脸,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姥姥醒了,说起来晚了,就要去做饭,我说不用了,有点来不及了就不吃了。我没有在意,就穿衣服背书包,准备出门。姥姥沉默了许久,在我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她说:“姥姥对不起你”。我始终无法忘记,姥姥当时充满愧疚的眼神。
那时候的我,可以独自穿过小公园过马路去上学,但没有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重量,我心想,一顿早饭而已嘛,不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就头也没回的,说句:“没事,我不饿”,就往学校出发了。若干年后,我每次想起这句话,就像心里压了秤砣,沉甸甸的,到我天天为我的姑娘做早饭时,我更加理解姥姥当时的心情。
姥姥的爱,如春风拂面,我虽晚知,却深感其温。长大以后,上初中、高中我开始住校,采油一厂的姥姥家,变成了家里人周末相聚在一起的惯例,每逢周末,姥姥总是会把家里的“好吃的”,留到周末大家都回来后,再拿出来吃,我妈妈这一辈人,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姥爷去世的早,都是姥姥照顾这一大家子。
90年代的大庆,生活开始变得好了,大人们都在油田的各个岗位上辛勤工作,我们这些孩子,都陆陆续续的在姥姥家待了一段时间,我的哥哥姐姐们开始上初中时,我去姥姥家上小学,我待的时间最久。
那时候龙岗的家,要两周甚至更久回去一次,一般在周六的早上,我和妈妈要走15分钟到一厂市场的公交站牌,坐三路小客,在现今龙岗桥的位置下车,当时是一片荒地,有一条铁轨,东西延伸,待防护栏开启,我们才能通过铁轨,再走10分钟才到龙岗的家,然后周日的晚上之前再以同样的路线回到姥姥家,我当然明白妈妈的辛苦,所以无论在哪生活,我都用心享受着童年时光。
天有不测风云,妈妈的单位黄了后,年纪轻轻没有了工作,那时候刚刚兴起出租车,于是妈妈和舅舅开始跑起了出租,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我和姥姥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
我喜欢姥姥做的扣肉,那不是五花三层的,切的也没有那么好看,有的像刀把状长长的瘦肉,带一小块肥肉,有的一整块都看不着一丝瘦肉,在那时候吃着就是比现在饭店里的香。
我喜欢姥姥炸的地瓜丸子,蒸好的地瓜压成泥,再用手攥出一个一个球,待到油锅里炸好之后,捞出的形状各不相同,虽然有的微微发黑,但却比现在的地瓜更甜更好吃。
我还会偷偷拿老式电炉子烤火腿肠,烤馒头片,姥姥这边说着:“用完了也不收拾,成会玩儿了”,然后边问我:“吃饱了吗?”姥姥也会陪我看动画片儿,租录像带,问我:“那个小孩集齐龙珠了没有?要是真的能实现愿望就好了”,我依然记得姥姥当时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个时候,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姥姥对我胳膊上的烫伤一直耿耿于怀,那是我刚学会走路后不久,我像一只顽皮的小鹿,充满好奇与活力。而姥姥正专注地为姐姐包着书皮儿,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玩耍。我无意中碰倒了地上的电煮锅,滚烫的稀饭洒到了我的胳膊上,为此去医院动了两次手术,留下了很大的伤疤,姐姐也因此受到了无端的指责,而姥姥则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说自己没有看好我,尤其是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夏天也不愿意穿短袖,姥姥都看在眼里。直到我长大了,10多岁的时候,才接受这个伤疤,正常穿短袖,我和姥姥说:“男孩子有点伤疤,还挺酷的”,她才稍微宽了心。
我小时候虽算不上是顽皮的孩子,却也经常受伤,那时候一厂的房子卫生间很小,马桶的边上只能站下一个人淋浴,二姨在二矿当材料员,离家较近,时常开车拉着我们去单位的大澡堂,有一次车里放了一块玻璃,应该是给单位哪个屋子刚割的玻璃吧,二姨和姥姥洗澡还没有出来,我和哥哥在车的后座打闹,突然感觉后背一疼,转而麻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成灰色,逐渐越来越黑,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哥哥叫来了大人,姥姥第一时间按住了我的伤口,找来了两块创可贴,临时粘上,二姨火速拉着我去了医院,又缝了很多针,加上之前胳膊烫伤的,已经不知道是30多针还是40多针,当我走出手术室,妈妈也来了,看到她一脸担心,我只是笑一笑,告诉她我没事。
小时候我缝的每一针,我都没有哭过,牙齿咬的嘎吱作响也硬挺着,姥姥曾说男孩子要坚强,我也始终记得这句话,纵使经历了许多困难,家里过得有些艰辛,我也没有怨过,我始终觉得在姥姥家的那段时光,非常的快乐。
长大之后,归家的脚步变得稀疏,工作的牵绊更是让相聚的时光变得稀少。但逢周末全家人聚在一起,吃着姥姥准备的饭菜,我始终觉得那时候便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我也常盼着周末快些来。姥姥依然节俭,依然舍不得吃,将好吃的留给我们回去一起吃。
那是来自炎炎夏日的半个西瓜,本该在周末大家都回去的时候切开分享,因为临时的变故,周末大家没有回去,就放进了冰箱里冷藏,几天之后,姥姥觉得扔掉浪费,拿出来自己吃掉了,听妈妈说,姥姥之后身体感觉不舒服,便血,去了医院,从那时起,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为此对西瓜产生了不合理的迁怒,直到现在,我把吃剩的西瓜放入冰箱时,还会想起这些,我当然明白,西瓜本身没有错。
生活进入了拨号上网的年代,姥姥得了蛇盘疮,我在网上搜索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怪病,看着她后背触目惊心的疮痕,这是一个会要命的病,后来姥姥又查出了膀胱癌,原本胖乎乎的老太太日渐消瘦,我才发现我也很久没有认真的观察她了,那时候姥姥和舅舅一起居住,一厂的老房子也卖出去了,每次到舅舅家,我问候姥姥的身体状况,她总说没事的,直到有一天,她缓缓地说:“姥姥快不行了,姥姥快死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我在书上看过,人的大限将至都会有所预感,哪怕你极力掩饰,瞒着她,骗她,她也会感觉到。我愣神了两秒,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有些结局,我们早已知晓,却永远无法坦然去面对。姥姥多次住进医院,最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离世的当天中午,我还在姥姥病床前坐了一会儿,等到晚上接到家里人的电话,她就这样走了。赶到姥姥的病床前,握住那双冰冷苍老没有血色的手,脸庞划下温热的液体,我没有发出声音,告诉自己要坚强,过往的一幕幕像搭乘了时光机,在心里放映着。
家里人忙碌着,直到葬礼那天,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有哭。送葬时,看到妈妈哭得那么伤心,周围的人们都一言不发默默的跟着队伍,望着妈妈的背影,我突然间意识到,我的妈妈没有妈妈了。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又什么也做不了,心里难免会想,曾经多回去陪陪姥姥好了,姥姥戴着我送她的獭兔毛帽子,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个月挣620块钱,在附近的俄罗斯小店花200块钱买的,她很喜欢,看着熊熊烈火,我在心里说:“帽子啊,你能护着姥姥从今往后冬不寒吗?”
几个月后,我想着去一厂的老房子看一看,从姥姥搬走住进舅舅那,也过了好多年,那栋楼翻新了,房前的栅栏涂上了新的天蓝色油漆,小公园的围墙还在,但公园里仅余下几棵光秃秃的树和一排抽油机了,岁月变迁,繁花似锦已不复存在了,我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仿佛身旁还有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牵着我,边走边和我说:“路路啊,今天放学想吃点什么呀?”
“姥姥,我放学能先和同学们在假山一起玩吗?”
“好啊,那你记得别回来太晚哦。”
假山已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井场,出了北门,学校的门前平房已经拆成了瓦砾,道路在翻新中,学校门口的实验小学四个大字不见了踪影,我问了门卫的大爷,说这里即将变成油田的制造单位,原来回首过往,早已物是人非,小公园没有了,小学也没有了,我突然清晰的意识到,在校门口向我招手的姥姥,也不在了。
我默默回到了车里,突然间嚎啕大哭,我终于哭了出来。
“姥姥,能允许我做一会儿不坚强的孩子吗?”
老人们常说,如果梦见家里去世的人在和你说话,一定不要答应,不要和她走。
这许多年间,我梦见很多次我的姥姥,她还是那么的慈祥,但却和大人们说的不一样,她从不说话,即使我拼命的喊她,拉着她,声嘶力竭,她也只是笑一笑。我看到了比乒乓球大的黑芝麻汤圆,形状各异的地瓜丸子,肥瘦丝毫不均衡的扣肉,看到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靠近床前,听到又响起,如火车靠站前的呼噜声,我放下心来,继续摆弄手中的玩具。
“姥姥,对不起你”。
这句话还给您吧,如果能经常回去看您,如果您预留的好吃的,好比那半个西瓜,摆上了周末的桌子,是不是…
工作之后,我偶尔周末才回去,姥姥知道我吃饭慢,总是陪着我压桌,我一旦伸手夹了远处的菜,用不了几秒钟,这个盘子就会换到了离我近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我的眼前就是一大摞菜,我总是说着:“不用,不用,我能够得到。”姥姥总是回着:“多吃点,这个好吃,那个好吃。”
我终于明白,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来不及、够不到。来不及,就是再也没有办法面对面的跟她说话了;够不到,就是只属于那个人、那个年纪的味道,你伸出的双手,再也无从适应。
自姥姥走了以后,家里人周末的相聚变得少了,生活忙碌了起来,童年只能去追忆,如今我的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每次送她去上学的路上,我会不自然的想起那个小公园,校门口的小食品摊儿,想起无忧无虑,肆意奔跑的少年,身后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默默跟随,她陪伴我成长,鼓励我坚强,总是温柔的问我:“今晚,想吃点什么?”。
现在每隔一段时间,或是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会开着车,驶向采油一厂的老房子,逐渐变化的风景,小公园里的抽油机又多了两座,曾经的实验小学已变成新的公司开业了,我每次并不知道为什么而来,原因不重要,我一路前行,感受着,倒带,播放,并循环着。
许多年前,这里有个慈祥的老人和她牵着的少年,时光荏苒,后来,老人不在了,少年长大了。
姥姥,我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