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
六月七日下午两点过,去单位上班。路上一边走一边想一些事。什么时候下雨的,没注意,等到豆大的雨点突然密集地打在我头上,才知道下雨了。夏天落雨很正常,原本没什么好说的,但这次不同,等我发现我在雨里淋着的时候,我看到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幕,那就是:我一脚站在阳光里,一脚站在雨地里。此时,天空一边阴云密布,一边阳光灿烂;地下一边落着雨,一边阳光满地。我正好站在二者的交接处,左脚这里落着雨点,右脚这边洒着阳光。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很吃惊,立即站住不动。但是雨水没停,瞬间越过我的身体落到前边去了,阳光也迅速退走。我想,我的身体也一定是左边湿、右边干的,但还没等我注意到这一点,雨水已把我整个身子都淋湿了。整个过程很短暂,大约两三秒。
张望
早晨路过一家商店,看到它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盆绿萝——往天路过时也经常看到,但都是瞟一眼就晃过去了,从来不曾停留,今天也是瞥一眼就滑过去了,可是很快又滑了回去,因为我看见了三张脸——这么说不对,实际上,我看到的是三张叶片,是绿萝上的三张叶片贴在透明的玻璃上,就像一些调皮的孩子把他们的脸蛋贴在玻璃上,努力朝外张望那样。也许是贴得太紧,或者太久,三张叶片上出现了淡白的压痕,就像一个人把脸长久地贴在硬物上,因为挤压而变白,甚至还有些变形。好像是,这些叶子,大约是在屋子里关得太久了,很想走出来,在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此时,外面的大街上阳光灿烂,人们朝气蓬勃,世界五彩缤纷。
过了好久,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三张向往自由的“脸”,我把它记在这里。
红玫瑰
六月九日早上,去单位上班,走到龙泉路口,碰上几个进城卖菜的。他们的担子里有黄瓜、苦瓜、丝瓜、豇豆、四季豆、葱苗,还有小白菜。又鲜又嫩,干干净净,好像才从地里摘下来,还带着露水。他们挑着担子一闪一闪地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欣赏那些模样可爱的蔬菜。可是,走到状元桥路口时,我看到从侧街的斑马线上过来一个穿红衣的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背上背着一个小巧的细篾花篮,花篮里装着一些花。她过了斑马线,向左转,也朝菜市那边走。我不跟卖菜的了,跟在这卖花的女人后面。我伸头看,她背上的花篮里竖着放了几束花,都是红色的玫瑰花,每束大约十一二枝。花朵从花篮里探出头来,好奇的孩子一般,张望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随着主人的脚步,她们频频点着头。这真是奇妙的一幕:红红的玫瑰,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鲜花,孩子一样淘气,把她们美丽的容颜显露出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城市,打量大街上匆匆走着的人们。我觉得她们真是可爱。我跟了她们好长一段路,最后,我站在单位门口,眼看着她们走远,最后在人群中消失了,才离开那儿。
美与丑
菜市一角,有人在门前的泡沫筐里栽了一苗黄瓜。我五月十二日第一次为它拍照时,瓜秧才两尺多高,藤上生了四片碗大的叶和四片耳朵一样的小叶,顶上两根细须傻傻地支立着,还不知道顺着木棍往上爬。可是,六月七日去看,藤蔓已经牵出丈多长了,还吊了七八个瓜,其中四个大的,都六七寸长,长势很好。主人说,过两天就可以摘了。我说,你先别摘,我给它们多拍几天。主人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六月八日去,老远就发现不对,走拢一看,果然,藤上那四个大瓜,现在只剩下一个,另外三个不见了。主人说刚才卖了,一个妇女硬要买,说是图个新鲜;直接从藤上摘的,一块钱一个。“你看,还在藤上挂着的这个,长得丑,人家不要,只要了那三个长得漂亮的。”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说的丑瓜,又粗又短,像是个头矮而腰身粗的丑男,模样确实不好看。那三个瓜,我记得,都水灵灵的,像是个子高、腰身好看的美女,逗人爱。
回来的时候,想起一句话,不知在哪儿看的:“漂亮的,因其漂亮而不在了,丑的呢,因为丑,所以还在,并且继续生长。”
我想,其实,这种道理也流行于人间。
母亲
麻柳湾有七棵麻柳树。每天从这里路过,我发现一个现象,这些树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四棵长得又粗又高,而且枝繁叶茂,但它们的枝丫都朝上,挺得很直。很洒脱很轻松的样子。另外三棵则矮得多,也不够粗壮,枝丫都下垂着,叶子不多,而且很小。同是一种树,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我以前没去想过,今天(六月五日)路过这里时,看见那些矮小的麻柳树上都挂着长长的花穗,恍然有所悟:树也有公母之分?立即上网查,果然如此。再看眼前,那些公树站在那里好像无所事事,很悠闲,母树则是满树繁花——所有的枝头上都挂着一串一串淡黄的花穗,那么多的花穗,那么长的花穗,压得所有枝条都沉甸甸地垂下来。
母树担负着养育后代的责任。她们含辛茹苦,不堪重负的样子,让人想起人类的母亲。
其实,人类的情况正与此相似。
爱
六月十二日傍晚,一对母女在街边卖气球时,突然狂风大作,沙尘横飞,数十个气球在母亲手中几欲“脱缰”飞走。母亲赶紧叫七八岁的女儿到路边店里躲避,自己则紧紧拽住气球。女儿进店去了,可是她看见妈妈在外面被风刮得站立不稳,前倾后倒,赶紧跑出来,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妈妈的腰说:“不能让风把妈妈给刮跑了。刮跑了我就没妈妈了。”母亲听到女儿的话,一松手放走了气球,转身紧紧抱住女儿。
这是光明日报微信公众号当天所发视频的内容,事情发生在山东淄博。
午休
现在(六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十一分),我在办公室忙完事,站在窗前休息。街上很多车跑来跑去。很多人在斑马线上走。街对面正在修一座楼,已经修到第九层了,还在修。此刻,在第六层,水泥浇铸的楼板上,两个民工正在休息,一个穿灰衣,一个穿黑衣。现在的天气不冷不热,他们席地而睡——睡在一张卷了边的、颜色有些泛白的草席上。草席随便铺在地上,他们随意睡在上面,穿灰衣的横着,穿黑衣的侧着。下面是大街,街上车多人多,声音杂乱,但没有影响他们——他们好久都没有动一下,应该是睡着了。
昨天下过一场小雨,现在的天空还蓝着,阳光明亮而纯净,斜着从天空洒下来,正好洒在他们身上,就像一块金黄的凉被盖在他们身上。距他们头部不远的地方堆着一些沙子。他们脚板那头,是一个铁炉子,炉子旁边放着几只碗,碗上横着几双筷子。地上有一些水痕,从我这边看去,那水痕淡淡的,边缘有些模糊。
他们安静地睡着。好像没有呼吸,我也看不到他们胸脯的起伏。工地上的活很繁重,他们累了,不要打扰。我离开窗户,回到桌前看书。
再去窗前看时,情况有了些变化:穿黑衣的男子刚刚醒来,斜着身子坐在那里,一手撑地,一手揉眼。灰衣男子受了一惊似的,突然坐了起来……之后,他们离开那儿,朝角落那边的楼梯走去,然后消失了。
不久,这座正在修建的高楼,塔吊又嘎吱嘎吱转动起来。
哺乳
上午十点多,我在公交站坐上了四路车。车上人不少,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旁边是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车刚起步,婴儿哭起来,她赶紧摇着拍着,想止住他(她)的哭声。没止住,还是哭,而且越哭越厉害,一声比一声急。坐在她右边的中年妇女问:“娃娃怎么了?”年轻女子说:“可能饿了。”中年妇女说:“那你喂奶啊。”年轻女子四下看了看,涨红了脸,哦,她大约有些害羞——我马上转过头看别处。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撩起胸前的衣服,准备给孩子喂奶。可是过了一阵,并没听见孩子咂奶的声音。我瞥了一眼,她还是摇着拍着,没给孩子喂奶。这时,孩子又哭起来,哭得更急了,中间还哽了一下,好像要断气似的。很多人朝后边看。“快给娃娃喂奶啊。”中年妇女催她。她迟疑了一下,终于俯下身子,一手拍孩子,一手去捞自己胸前的衣服……有了婴儿咂奶的声音。我看着窗外。但我可以想见,她怀里的婴儿捧着饱满鼓胀、莹洁似玉的乳房,正大口吸着雪白的乳汁……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婴儿咂奶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下,她身子略微前倾,头发披拂下来,遮住了脸。她把撩上去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将乳房严实地盖住,连孩子的脸也遮住了。车厢里真安静。我在心里微微一笑,看着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照在街树上,鲜亮的树叶在风中婆娑起舞。
站在大街上朗读诗歌
九月,我们去广西旅游。一天下午,在桂林市区,带队的宣布可自由活动两小时。有人逛街,有人进商场,我跟书浩、道禹去转书店。我们的习惯是,每到一地,要到当地书店买两本书以作纪念。在旁人的指点下,我们很快找到一家书店……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从书店出来,每人手里拿一两本书,到对面一棵大榕树下等候。我们事先约定,要在那儿等我们的大部队。街上阳光灿烂,人们来去匆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站在榕树的荫凉里看书。各看各的。道禹是诗人,他买了一本诗集,是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大地上的居所》。他先是默默地看,后来就念出声,再后来,他朗读起来——
请敲击我的心,
直到它的玻璃开始哭泣,
直到它的芒刺全部掉落。
……
他侧身站在那儿,微微仰头,一手握书,一手在空中挥舞,大声而充满激情地读着。他嘴角含笑,眼神明亮。
我和书浩吃惊地看着他。桂林,这南方的城市,我们第一次来,从千里之外的四川东北来,它在我们眼里是陌生的,这是别人的城市,我们只是过客,但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他,道禹,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大方方地站在人家的大街上大声地读起诗来,而且,他的手在空中肆意地挥舞着。我觉得,我们小地方来的,还是低调一些才好。
然而我们看见,桂林这座城市的人好像并不感到诧异,他们从我们旁边走过时,都要站一站,听他朗读几句才走。他们都很平静,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惊讶。好像,这种事他们见得多了。
于是,我们也就平静下来,看一个川北的民间诗人在桂林街头朗读一个外国大诗人的诗:
在遥远的地方,
大地拥有另一种气味,
黄昏是黑色虞美人的样子,
哭泣着到来……
后来,我们的大部队来了,我们坐车往下一个景点走。一上车,我和书浩就跟大伙儿讲诗人道禹在大街上朗读诗歌的情景,我们夸张地说,桂林人都惊呆了,他们肯定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朗读诗歌。跟我们一样,一车人都很吃惊,纷纷转头跟坐在后排的道禹打招呼。我们议论了很久。很热烈。
我们觉得,一个人,他站在城市的大街上,仰着头,挥着手,大声地朗读诗歌,这是让人激动的事。
调皮的风
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很有意思,我得立刻(就站在街边)记下来。现在,下午四点二十四分,雨后的阳光,把大街那边照得玻璃一样透明,而我在街道这边的阴凉里走着。还有很多人在街上走,来来往往。就像走在清澈的梦里。在我前方,一个女子迎面走来,她很年轻,上身穿淡红的短袖衫,下身穿绿色的长裙。她短发披肩,抬头挺胸,步态婀娜。街上很多人都在看她。此刻,看她,就是欣赏一种风景。她知道有人正在把她当风景欣赏,走得矜持而自信。矜持也是一种美。可是,突然起了一阵风。是一小队风,从街边的树上溜下来,从她身边小跑而过。我看出来了,这些风是一些调皮捣蛋的家伙,它们经过她身边时,搞了一点恶作剧,这样,她裙子的下摆就突然掀了起来。她愣了一下,赶紧停下,微微弯了腰,用手把裙子往下拉。我离她很近了,我看见,她脸上红着。像刚刚泛红的桃花。风,这些调皮捣蛋的家伙,竟然在大街上掀她的裙子,她很想生气,可是,她最终,还是害羞了。不过,怎么说呢,在我们旁人眼里,她害羞的表情和姿势,也是一种美,是慌乱中那种不胜娇羞的美。很多路人,包括我,都注意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美……
随后,风过去了,一切归于正常。她又抬头挺胸,步态婀娜地走起来,一直走到街道那一端,在拐角处消失了。
老妇和鸡
十一月十六日,午饭后去街中散步。刚下过雨,街上湿漉漉的,来往的人缩着脖子。
在教育宾馆旁边的小巷口遇见一位身穿灰色衣服的老妇蹲在那儿卖鸡。鸡是一只花色的母鸡,两脚用布条缠着,蹲在主人身边。我看它,它也看我。它的眼里有点羞怯。我把它从头看到尾,它的尾巴也是花色的,微微朝上翘着。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女子走过来,问鸡怎么卖。老妇赶紧站起来,并顺手在母鸡背上抚了一下,那鸡很懂事,也跟着站起来,但因为脚绑着,站不稳,趔趄了一下,仍旧蹲下去。老妇指指地上的鸡,对那女子说:我家养了好多鸡,现在到冬天了,养不住那么多……这鸡从小就是在我手里孵出来的,已经喂了一年多,很能下蛋……又说:早上出门时天还好好的,哪知到了街上忽然下起雨来,冻得我,你看,手背都是乌的,伞也没带。还好,这里能躲雨。我现在便宜卖,卖了早点回家……我一边听她们讨价还价,一边看那鸡。它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想,在主人家里的时候,它一定是这样的:每天跟它的伙伴们外出觅食,玩耍也在一起。它们相处得很好,它很快乐。也许,它跟一只公鸡相好过,出则相随,入则同宿。春天的时候,它大约孵过一窝小鸡,那么,它一定是有很多孩子的,它每天教它们学习寻找食物的技巧;刨到小虫子,一定是给它的孩子们吃。可是后来,小鸡渐渐长大了,是母鸡的开始下蛋,是公鸡的开始打鸣……现在,主人把它带到这陌生的城市,远离那个美丽的村子,远离伙伴们,它有些恐慌,有些孤独……看吧,它那表情,很不习惯。
好像是价钱没谈拢,那黄发女子空手走了。老妇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张了张,好像要叫她回来再谈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声来。
我也离开那儿。走了一段,回头看,老妇又蹲在地上,跟母鸡挨着。老妇把手抄在怀里,母鸡把翅膀紧紧收着……我仿佛觉得,这一老一小,像婆孙俩,在城市的街边,紧紧挨着,相依为命。
捧着几棵菜苗在大街上走过
十二月三日,周六下午,晴,我和妻去南坝滨河路散步,行至东门大桥处,见下边河滩上有一块地,里面种着一些菜,现在,那些菜苗生出不久,才指头那么高,却是绿茵茵的,在荒草连绵的沙滩上,绿得那么亮眼,惹人喜爱。
我们倚着栏杆在那儿欣赏那一片茂盛的绿。地里的菜苗有两种,我们用指头点着,互相告诉对方,这边的是瓢儿菜,绿得更浓些,那边的是小白菜,长得更高点。这么冷的天,菜苗绿得这样好,我忽然就有一种想法,我说,我想带几苗回去,种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妻笑说,何必呢?我说,这荒凉的冬日,在家里种一些绿,每天看一看,该有多好。妻便同意。我就下到河边,走进那块地,拿木棍在土里撬,掏出四株小小的菜苗——小白菜和瓢儿菜各有两株。我捡一片纸连泥带苗包着,捧回家去,种在阳台上一个空着的瓦盆里。
我要说的是,当我们带着几株菜苗,从大街上朝家里走的时候,那有趣的一幕。那时,妻在前面走,我手里捧着一包菜苗,男仆似的跟在后面,街中的行人都转头看我们。他们的表情,就像遇见一个乡下人扛着犁头走过城市的大街,又像看见古时候一个富家小姐带着她的仆人走进现代城市,有些诧异。有人已经走过了,还回头看我们。有人正打着电话,跟电话那头的人专心说着什么,忽然停下来往我们这边看。他们看什么呢?看我手里的菜苗,又看我,也看我的妻。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个戴近视眼镜的老头子,却乡下人一样捧着一包泥土,跟在一个美人后面,在城市的大街上小心地走着,我确实感到一点惭愧。
但是,我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并且挺胸抬头地在大街走着了,因为,我看见手里的菜苗绿得这样好,它小小的身子挺得这样直,正无限傲骄地打量眼前这个世界,那么,我有什么可惭愧的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我就理直气壮地捧着几棵菜苗,满怀信心地在走过大街,回到家里,把它们种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