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贤
我们和树生活在一起
巴中这座小城,我以为很好。它的好,是出门不远,就到了乡村,可以看看田园风光,树林啊,庄稼啊,溪流啊,喜欢田园的人,一早一晚那么点时间,都可以去走一走。
城北那个村子,我们是常去的。村路边,偶尔有一小片树林,林中往往拴着一条牛,在那里吃草。那些民房四周,是蓊郁的树,树冠都伞一样张开,把房舍掩着。这样的环境,我们是很喜爱的,每次路过,总要多看几眼,有时还找个借口,去院子里坐一坐,感受一下那种氛围。
村里有一条小河,河两边是密密的树,因为河水的滋养,树都长得十分茂盛,枝干壮硕,绿叶蔚然。在一些地段,两岸的枝叶几乎相接了,将河水遮掩起来。河边停着一条小船,常见一个人划着去网鱼。每次看到那船开动了,划进夹河而生的绿树里,渐渐不见了人影,只听得水响,我们就十分神往,站在河边呆看。
穿过这个村子,就到了山里。我们这个城,四周都是山,山不高,却把这城四面围着,而山上是生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杂草,老藤,野果,这些都有,向往自然的人,不拘什么季节,早出晚归,去山里游玩游玩,是很有意思的。
我们去得最多的是北边的望王山。山上全是树,松柏居多,密密麻麻,走进去,抬头仰望,不见天,树冠青云一般罩着。几条窄窄的石板路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夏日吧,阳光很烈的时候,林下却有些阴森,在路上走,感觉蓊郁得有点惶恐,就急急朝上爬,好去山顶透一透气。到了山顶,往下一看,满眼都是青绿的树叶,就想,要是没有路的指引,怕是要在树林里迷失得难辨东西。
西龛山我们也是常去的。这山上全是密密的柏树,就像一个人的头上生了浓密的发。这些树好像都是人工植的,不大,十来岁的样子,却很齐整,一样的高,一样的粗,间距也似乎用尺子量过。与邻近的南龛坡的老树相比,这些树是青春年少的,都端直地努力向上生长。在林子里穿行,我们感到一种生机与活力。常见一些青年男女坐在林下悄声私语,大约是在恋爱吧。年轻的人,在年轻的树林里相恋,是很相宜的。
白塔山,北龛山,阴灵山,都是好的——树好,风景也好,就不一一说了。
每回去了山里,我就想起美国的梭罗,一百六十多年前,他独自一人在一个名叫瓦尔登湖的地方住了三年,在林中建造小屋,在山里渔猎,耕耘,沉思。这样的生活,身居大都市的人是神往而不可得的,但在巴城,只要你愿意,是轻易而举的事。你把房舍买在林子里就行了。这些年,我们这座小城日益扩张,现在是扩到山里来了,人们在山林里修造房舍,住在那地方的人,四周是树林;间或有一个小湖,水是一年四季清亮,划船也好,钓鱼也好,各称其意。闲了,就站在窗前,理一理从林子里伸过来的一个什么枝条,或是坐在那儿,听林间的涛声,听风听雨,逍遥自在得很呢。
这小城的人,都是喜欢树的。不拘什么时候,你去路口看,总见一队一队的人往山里走,去看树。每年的正月十六,全城的人都出动,要去山里游玩,叫做“登高节”。其实山上也没有什么,没有楼阁,没有庙宇,没有神仙,就是树多树好,说是登高,其实是看树,好像去看自己的什么亲戚。进了山,就带孩子在林子里转,见见老树,认认小树,扯扯它们的枝条,摸摸它们的叶子,议论某棵树长高了多少,水色好不好……就像亲人相见那样;之后就倚树闲谈,完了坐在树底下玩扑克,或者吃吃喝喝……然后在林子里扯开账篷美美地睡上一觉——那当然是阳光很好的时候了。全城的人,男女老少,怕有二三十万吧,都去山上看树,跟树们亲热,这是多么盛大的事——这样的事,别的地方还有么?
都喜欢种树。在山里的空地上种,比如望王山顶,从前是一坝田地,后来退耕了,就有人去那些空地种了各样的树,现在已经是一片很好的树林了。
不光在山上种,还把树带进城里,种在河边,街边,花园,甚至,街的中央也种了树……一年一年过去,我们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到处都是树了。春天,满城的树绿了,城里的房舍都浮在绿云里,一群一群的鸟在半空里翻飞。沿河两岸的草坪里,银杏,榕树,黄葛树,还有叫不出名的各样树木,植成林了。巴河是这座小城的眼,两边的树就是这眼的睫毛——春天,这睫毛一眨,迷死好多人。
还有人把树植在门口,植在窗前,甚至种在阳台上。我们家的阳台上就种了栀子、月桂、含笑和玉兰树的,一到春天,就绿得美好。早晨起来,先去阳台上看树,正好几只鸟站在枝上,叽叽叫,心里就高兴,哼着一个调子,提了水去浇树,又喷些水洗树叶上的灰尘。下得楼来,就一脚踏进了树林——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树是最多,成千上万,枝叶相接,绿成一片,把房舍都掩了。这小区不是人的世界,是树的世界了。林中多花草,在青石铺成的小径上穿行,树的枝叶在肩头拂着,花的香气在身边绕着,心里一喜欢,就蹦了一个高。出了小区,街道两边各站了几排树。人在树下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身边总有树陪着,一直走到城外,上了山,树就更多——那是树的海了。
城里城外,到处是树。我们和树生活在一起。
天天跟树生活在一起,我们和树就成了兄弟。如果有人对树不好,是要挨骂的。有人砍了街边一条树枝,第二天,就有一位老人在报上写稿批评,读者都说他批评得好。滨河路一棵树的皮肤被什么擦伤了,一个小学生用一块布将那伤口包着,他在学校被评了先进。树生了虫害,就有人去治。给树治病的新闻,在报上登了一大版。
在树下坐一坐
周末,没什么事,我喜欢上街走一走。街上有很多人。我在街上走,却不大注意人,注意的是树——街边的树,公园的树,小区的树,草地中间的树,斜坡里的树……看见树,特别是好看的树——这好看,可能是树的姿态,可能是树型,也可能是树叶的颜色,还可能……每一棵树都有好看的地方,这么说是说不完的,总之,遇上喜欢的树,就站在那儿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老半天。
今天,晚秋的一个下午,我走到城南,老远就看到前面有个公园,公园中的草地上有很大一棵黄葛树,树下坐了好多人,我就走过去,也在树下坐着。如果有人问,我会说,我是坐下来歇一歇。实际上,我不累,用不着歇的,我是喜欢这树,就在这里坐着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三分,天空明净而高远,阳光新鲜得就像刚出来一样,把我们的小城照耀得十分清澈、明亮。我把目光从外面的阳光里收回来,落在眼前的树阴里。这棵黄葛树很大,树阴也是很大一片。圆形的树阴里坐了很多人,都是老人,他们神态安详,静默,或者小声说话。我坐在他们中间,看他们说话,看他们静默的样子。
外面是盛大的阳光,我们坐在浓厚的阴凉里,感觉很好。
我在树下坐了十几分钟。现在,我走出树阴,站在稍远的地方打量这棵树。它长得并不很高,但枝繁叶茂,树冠遮住了很大一片天空,如一把巨大的伞撑在那儿。它的枝柯长得十分健壮,让人想起少男少女的胳膊和腿,光滑,洁净,健壮,充满活力。我在心里赞叹它长得真是漂亮。是啊,一棵漂亮的大树。我举起手机为它拍照。左边拍了拍右边。这是我的习惯,遇到喜欢的树,就为它拍一些照片。从前就不说了,今年,从春天到现在,已经拍了二百七十多张照片。这些照片,我都存在微信相册里,这样,不管到哪儿,只要想起它们,就可以翻开看一看。现在,站在这儿看,这树长得真好看,叶子繁密,而且那样绿,绿得深沉,在阳光里闪着明净的光。那些老人坐在树下,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自然,舒适。我很喜欢这样的情景,我把树和人都拍了下来。
我离开那儿,走了很远,再回头时,看到这样的情景: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里,这棵树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将那片土地和那些人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陪一棵树晒太阳
现在,我,还有一棵树,我们在阳台上晒太阳。
这是立冬之后第二日。午饭之后,我照例去露天的阳台上转悠,看豌豆发芽没有,看莴笋长了多高……嗬,今天的阳光多好啊,洒满整个阳台。我伸出手,摸了一下阳光,立刻感到一种温暖。“我想晒晒太阳。”一个念头冒出来。我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是很惬意的事。上一次晒,好像还是五月吧?那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了……久违了。我进屋拖了一把躺椅出来,把身子歪进去,晒起太阳来。
多么温暖啊……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这棵树:三角梅。它就长在我左侧的大花盆里,一根生满绿叶的枝条从我头上伸过去。它已经先于我在这里晒起太阳来了。它的四个枝头空着,五个枝头正开着鲜红的花,花是一团一团的,像炸开一样热闹,在这冬日的午后,在明亮而温暖的阳光里,十分醒目地闪着光。可是,多么安静啊,它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我默默地看着它。它一边开花一边晒着太阳。它的神态,宁静而安详,好像正在做着一个好梦……
春天的时候,我在楼下的垃圾堆里看见一棵树,它四脚朝天倒在那儿,分杈的枝条上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根部裹着一大团黄泥,泥巴板结得铁板一样。我在树根上划了一下,看见里面是鲜活的颜色。它被人遗弃了,气息奄奄。我把它捡回来,把板结的黄泥一点一点剔掉,换上新土,种在一个空置的花盆里。那时我没认出它是什么树。
春天都结束了,它还不发芽。
我很担心,天天去看。
夏天到来,仍然没有发芽。
我有些失望:也许它活不过来了。
扔了?……再等等吧。
六月下旬的一天,它的根部终于爆出一粒芽苞。它活过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
过些日子,那芽苞展开成为叶片的时候,我才认出它是三角梅。
夏天过去了,别处的三角梅都是满树繁花了,它还在长叶、抽枝。我想,它今年不会开花了。
到了秋天,其他的花开始谢了,它连花苞还没长好呢。肯定不能开花了。
可是,十月,国庆度假回来,却见枝头上打开了第一朵花,鲜红鲜红的……
现在,阳光出奇的好,我们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它,一边开着花一边晒着太阳。它好像睡着了。多么安静。我在旁边陪着它。
我很快也睡着了。
扶起一棵树
这天下午,四五个身穿印有“园林”字样马褂的人,拿着撑杆、木枋和麻绳,走进后河大街中间的花园里。
花园里有一棵树倒伏在地,他们是来扶这棵树的。
这树叫三角梅,六七岁了,主干像小孩手臂一样粗,分出三枝,枝又分枝,旁逸斜出,长成一大蓬,到了夏天,花繁叶茂,密不透风,是一片极好的风景。可是今年夏天,因为枝叶太繁,花也太多,累累叠叠地覆压下来,很多枝桠都撑持不住,先是朝旁边偏斜过去,后来就倒伏下去,在草地上萎顿着。虽然萎在地上,花还是照样开着,叶子还是照样绿着,路过的人看了,都说应该扶起来才好。
现在,园林工人来扶了。
他们先用木杆把萎在地上的枝条抬起来,拿撑杆往上顶,顶到比人还高了,就拿木枋纵横交错着搭成一个架子,架子下面支两个脚,然后拿绳子固定好,又去抬另一边的枝条,也往上撑,也在架子下面支两个脚,也拿绳子固定……最后,他们把这棵倒地的树扶起来了。
此刻,下午四点五十二分,我路过此地,正好看见它从地上站起来。地上掉了一些花和叶子,一片狼藉。一些枝条凌乱地支在空中。我感觉,它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一阵风过,它的枝叶在空中乱七八糟地晃动,但树身稳稳地站在那儿。
跟我一样,很多路过的人停下来看它。我们用目光向它问好。
园林工人们从花园出来,正要离开那儿。刚刚扶起来的这棵树站在他们身后,在风中挥着枝条,跟他们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