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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礼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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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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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饭(外一篇)

何士光短篇小说《山林恋》里有这么一段话:“有一天早上,我到梨花屯乡场去,早饭过后才回来。她把背篓都准备好了,要去打猪草,但还一直没有去,把饭温在锅里,等我回来。一听见土院里有脚步声,她就走出来,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仿佛我是她的亲人似的。”

写的是日常生活情景,原本平常,但是,“把饭温在锅里”,这一句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记忆,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说来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十来岁,在老家的大队小学念书。记得是,到了农忙,比如割麦的时候,学校的作息时间就做了一点调整,上午九点多上课,下午两三点放学,这样,我们早晚可以帮着家里做一些事。农村的学校都这样。好是好,但是呢,也有不好的,就是我们上午八点多吃过早饭,拖到下午三四点才吃午饭,中间隔着七八个小时,饿得受不了。往往是,放学的钟声刚刚敲过,我们就蜂涌出了教室,赛跑一样朝家里跑,书包在后背一起一落,打在屁股上啪啪响。太阳已经偏西,我们在田地间奔跑,脚步啪啪响,嘴里呼呼直喘,忽长忽短、叠来叠去的身影却是一无声息,水一样滑过路边的树木、麦田、土堆、水沟。那时还是大集体生产,我们一路跑过,先要经过另一个生产队,只见两边有人正在地里割麦,在他们身后,割倒的麦子一堆一堆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好像铺着一块一块巨大的黄金。而在另一块地里,有人正忙着把这些金子收拢来,捆成一个一个圆柱形的“麦个子”,准备拉回家去。阳光一览无余地铺在大地上,而天空,一些细微的东西浮动着,并且闪光——那是麦芒在飞舞。

一口气跑回家,门却锁着。大人早就吃过午饭上坡了,自然也是收麦。我知道母亲把我的饭温在锅里。我从猫眼洞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厨房,揭开锅盖,果见一大碗鲜菜煮成的稀饭和一小碗炒胡豆,像两个好伙伴一样依偎在锅底。有人会说,这样的大忙季节,应该吃干饭才对,干饭更能抵得住饿嘛,这话没错,现在村里人都是这样的,可那时不行,缺粮嘛,哪家都是吃稀饭。好的是,饭是热的。饿了吃一口热饭也是好的。那时,大人孩子都会温饭的。所谓温饭,其实简单:午饭做好后,灶里还剩下好多亮旺旺的火炭,不是要温饭么,就给薄薄地掩上一层热灰,这就是煲火了;而灶上的铁锅呢,里面加一些水,水里坐着两碗饭菜,而水是慢慢自己热的,那饭菜就可以长久保持一定的温度了。何先生小说里那一句“把饭温在锅里”,我想大约也是这样吧。

温饭的事,在我们家,通常是母亲来做的。那时大妹还没灶头高呢,做不了。父亲主外,这种事自然是不管的,但他有时会提醒母亲:“记得给娃儿温饭哦。”母亲当然是记得的,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眼前是三个,还有一个在学校念书,那就是我了,我读小学四年级。他们吃午饭时,我还在学校,她先把留给我的那份饭菜舀好,之后在家的人才开始吃,饭毕,再把留给我的饭菜放进锅里温着。

我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吃饭的时候,塆里好像没一个人,十分安静。我们家的土坝里,除了阳光和树影,一无所有。狗和鸡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是猪圈那边,两只小猪偶尔“唔唔”两声。我把炒胡豆拌在稀饭里,搅几搅,捧起碗往嘴里倾倒一样呼噜呼噜吃起来,要不了多久,一大碗饭就吃光了,连碗边也舔得一干二净。之后,我就坐在那儿,背靠门柱,好像睡意来了,就眯了会儿……忽然一声响,猛然醒来,睁眼一看,碗掉了,正在泥地上转圈呢,筷子倒紧紧地捏在手里。

当我收好碗筷往村子外面走的时候,太阳好像还是挂在西边那个地方。空气中隐隐地有些麦香。我朝着麦香传来的方向走去,翻过一道小山梁,转过一个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金黄的底色上,浮动着无数的小黑点。那是我们队里的人在田坝里收割麦子。我跑起来,朝那些金黄和黑点跑去。我去捡麦穗。我想,我不在门口睡那么一会儿就好了。掉在地上的麦子,谁捡到算谁的,不用交公。那时,在我们这偏远之地,资本主义的尾巴也是要割的,可是,捡麦穗这样的事却是从来无人理会,谁捡到就是谁的。我要跑快点。我要多捡一点。如果捡到两碗麦子的话,晚上就有好吃的了——母亲会将它们磨成面粉,做一锅连汤面给我们吃。连汤面,那可真是好吃啊。

说起“温在锅里的饭”,我的记忆中还浮现出好些别样的情景。好像是读五年级的时候,周末,我跟塆里同龄的几个孩子去铁佛坝卖柴,头天夜里出发,第二天下午返回,到家之后,已经饿极了,好在锅里照例是温着饭的,不用等,端出就吃,不冷不热,正好合适。还有,那时我们常在傍晚去很远的地方看电影,经常来不及吃饭就走,深夜返回,自然是饿得很急了,半路上就念着温在锅中的那碗饭,到家揭开锅盖一看,饭果然在那儿温着呢。后来,我去公社读中学,住校,平时一日三餐校中都是供饭的,可是每到星期六,中午就不给供饭了,但下午还要上课至四点,然后放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个个都瘪着肚子回家。好在,回家一看,锅里照例是温着饭和菜的……

前边说过,温饭这事向来是母亲做的。算起来,我读小学和初中时,都在家里吃饭的,错过了饭时,都是她给我温饭,温了十几年。直到十五岁那年离开老家到外面求学、工作,没再吃她温过的饭了。但是,温饭的事她还一直做着,给远行的父亲温饭,给放晚学的妹妹和弟弟温饭。

前不久,我们几姊妹会在一起,说起母亲温饭的事。妹妹说,她吃母亲的温饭十八年,弟弟说,他吃了十六年。说着说着,都就哭了。

母亲是一九九六年去世的,至今已是二十五年了。

烧纸

快过年了,回了一趟老家。没别的什么事,就是给父亲和母亲烧些纸。在那边,也是办年货的时候了,要用钱的地方怕也很多。

父亲和母亲的坟不在一处,中间隔着一大片田地,相距三百多米,却是彼此可以望见的。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四年后走的,当年下葬时,阴阳先生去后山的坟地看了好几次,说不能葬在一起。我们是想让他们在一起的,可是先生很决断地说,不能。为什么不能,却不肯明言,只说“为你们生者考虑”。长辈劝我们还是听先生的,就把他们隔开了。

我先到父亲坟前,点了香蜡,磕了头,烧了几十封火纸,又到母亲坟前,点了香蜡,磕了头,烧了几十封火纸。我想尽量多给他们烧一些。生前,他们过得艰难,舍不得花钱;现在好了,我们几姊妹过得还不错,花钱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他们早早就走了,只能花一点纸钱了。我说,我今天专门从城里回来,给你们送钱来了;从前,你们老是找人错钱,借得人家都怕了,现在自己有了,可以用得大方一些,想买什么,随便花……

烧了纸,回老屋看看。坟地下面不远处,就是我们的老屋。只在窗外朝里看了看,没有进屋去。这砖木结构的四间瓦房,已经空置好多年,早就不能住人了。房上的瓦破了好多,肯定经常漏雨吧。屋里的摆设,跟从前差不多,桌子和板凳还在,竹编的背篼还在,冬天烤火的火塘也在,灶房的水缸也在,可是,都落满了灰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水缸干得起灰……我退下来,站在院坝里,看着变了颜色的门板,破了玻璃的窗户,心里叹息着:要是父亲和母亲还在,何至如此呢。

四合院那边的二娘来了,她叫我一声,就什么也不说,陪我看着,时不时捞起围裙揩一下眼。母亲在世时,她俩常在一起,我记得清楚的是,冬天,她们坐在火塘边,一边扎鞋、补衣服,一边叽叽呱呱说着什么,忽然打着哈哈笑起来,前仰后合的。二娘今年七十三了,母亲在的话,应该七十五了。母亲比她大两岁。二娘指着院坝边的洗衣台说,你母在的时候,常在那儿洗衣服,冬天冷啊,指头冻得红萝卜一样……我的眼泪一下冒出来。过了一会,她又指指那边屋檐下说,你母常在那里洗头。这事我倒记得,也是冬天吧,某个早晨,她蹲在院坝里砍猪草,偶尔抬头看一眼天,天空晴朗,无一丝云彩;她一边挥刀一边喘着气说:“今天,太阳好,好洗头。老天爷,等了好久啊……”那时,洗一次头,也不容易。缺水啊。我们那地方,别的还好,就是缺水。中午时分,太阳正好,她端一盆热水出来,放在屋檐下柱头旁边,然后站到阶沿下去,把原本绾着的头发打开,俯着身子,开始洗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蓄得不长,却是多而密。她用事先泡软的皂角在头上搓,搓出一头的泡沫。之后,就喊妹妹帮忙,给她淋一下头发。我也不请自来,跟妹妹站在阶沿上,拿木瓢舀热水,给她淋头发。她两手快速地在头上挠来挠去,说:“好,淋,淋,淋……”我们那时还小,觉得这是好玩的游戏,你争我抢地一瓢一瓢舀了热水,往她头上淋……她黑黑的头发,在湿漉漉的热气里亮晶晶地闪着光。

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去二娘家看一看。以前回来都是这样。二娘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才行十来步,到屋后竹林那儿,见路边那棵桃树还好好的,就想起从前偷摘桃子的事,忽又想起这桃树下曾经藏过一根树的。我考上师范那年,父亲和母亲商量,打算去河下集体山林里偷一根树,卖了钱给我凑学费。一天夜里,村里人都关门要睡了,他们却出门了。他们不许我去。我心中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很久,我实在忍不住,决定去半路上接他们。那天晚上天上是有月亮的,但云层有点厚,月光淡淡的,只有那么一点意思,看什么都模糊不清。我在半坡里迎上他们,俩人正抬着一棵树往回走。是一棵柏树,比大碗还要粗。父亲在前边抬粗的一头,母亲在后面抬细的一头。我带着电筒,用电筒给他们照路,父亲忙喊关了,说怕人发现。正值盛夏,夜里也是有些热的,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我看见父亲裸着上身,衣服垫在右肩树头下面,左边的光膀子上湿漉漉的。他们想走得快些,可是母亲个头不高,力气又小,身子努力前倾,但两条腿挪不及,趔趔趄趄的。她喘得厉害,头发也散了,老挡她的眼睛,她一手托着肩上的树,一手去撩眼前的头发。我赶忙跑到她前面,支上肩,接过树木……抬回家,我们把它藏在屋后桃树下,那时,桃树旁边堆着很多柴草,拿柴草一掩,外人看不见……这棵树,我还记得,后来卖了五块五角钱。

在二娘家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天色不早了,告辞出来,准备回城。二娘说,你母他们走了,我还在嘛,住一晚又咋的,硬要走,回回都这样。说着又捞起围裙揩她的眼。我的眼泪也差点下来。我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遂挥挥手,告别。

我去父亲坟前,又去母亲坟前,跟他们道别。我说,我走了,明年又来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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