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固执地认为,是峻秀神奇的中国山水,哺育了唐诗、宋词、元曲空前绝后的绚丽和辉煌,成就了展子虔、王维、吴道子、荆浩、米芾、赵孟頫等,震烁古今中外的水墨丹青宗师和巨匠;而中国的山水自然,又是拥裹着风花雪月,夹缠着离愁别绪,浸渍着爱恨怨忧的历史境况和人生体验,在平平仄仄的诗赋歌咏中,醉人身心使人流连忘返的,在追求形意神韵的水墨丹青中,张扬无限风光和无穷魅力的。
最初在我心头灵动的山水,是孩提时读唐诗《下江陵》,一颗心追随青莲居士乘舟御风,意会到的千里江水,万重群山,那磅礴的气势,给人以无限驰骋和扶摇飞升的力量,而两岸长鸣不已的猿声,也融入山水,一道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壁。
由是对涉及山水的诗文和绘画,特别偏爱。总喜欢“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那种情调,那份意境,但游山玩水从来都是有闲且有钱人的赏心乐事,我辈上班族,哪有时间和银子满世界乱逛呢。独坐书斋,手捧书卷,时常灵魂出窍,幻游天南地北,也无处不销魂。驾一叶扁舟,荡桨西湖,赏山光水色,夏荷秋桂,听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扑面都是宋唐的遗风余韵;泊舟枫桥,在疏疏的江枫和寥落的渔火中,静候残月下的寒山寺钟声,于千年后再度敲乱一个游子的愁怀;竹杖芒鞋,踏上秀甲天下的峨嵋,看看曾经照亮诗仙宽大青衫的那半轮秋月,今霄是否依旧还斜挂在婆娑的树梢;随悠悠如梦的驼铃,穿越漫漫黄沙,在大漠深处如柱的炊烟和长河尽头浑圆的落日里,倾听那些醉卧沙场长眠不醒的远古将士们豪迈的鼾声此起彼伏......南国山水的温婉与柔媚,北疆山水的峻美与清寒,西域山水的苍凉与神秘,巴蜀山水的秀雅与奇异,莫不令人心旷神怡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还有什么,能令人如此刻骨铭心的呢!
行走山水间,凝眸处,都是漂泊者载酒江湖的萍踪浪迹。这些官场失势,情场失意,商场失利的文人,经过一番红尘的折腾后,身心俱疲,志坠青云,愤世伤心之佘,一脚踏进江湖,寄情山水,托志万象,逍遥去也。“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的桀傲放荡,自在快活!山的伟岸强劲,山的独立异世,山的傲笑天地风云,与水的清丽柔顺,水的灵动活泼,水的自由奔放,又恰恰迎合了文人的秉性,响应了他们内在的精神理想,使之思想情怀找到了可供寄托、归依和喧泄的家园,山水成为他们驰骋个性精神,张扬生命理想,最自由的场所和最广阔的天地。他们临风弄月的行呤古韵,飞龙舞凤的斑驳陈迹,为自然的山水附丽了浓郁得化不开的人文色彩,一山一水,一园一亭,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因此都具有了强烈的生命激情、历史印迹、文化渊源和传奇色彩。安徽宣城外的那座不起眼的小山丘,因李白偶尔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而成为名胜;而绍兴城南一处普通的私家园林,因陆游遗恨千载的《钗头凤》和《沈园诗》,令古往今来多少性情中人,不顾山迢水遥,争相一睹为快;最典型的莫过于岳阳楼,一楼何奇,皆因“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腾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而声名大噪。人文精神对山水的浸淫和提升,给中国山水罩上了玄奥的文化青衫,弥漫了宗教般的神秘气氛,让崇尚自然,在自然中寻找生命价值和追求生命真谛的西方人,拍痛了脑袋也解读不透其中的奥秘。
我也曾以为,美即罪恶。美貌的女子,自古就有“红颜祸水”之说。山水亦然。江山和美女,历来都是统治者和权贵们迷恋的两样尤物。争疆霸土,逐鹿山水,始终都是人类历史高扬的主旋律。遥想当年 ,落魄诗人柳永,一曲闲词《望海潮》,竟惹狼入室,鱼米江南,狼烟四起,血雨腥风。柳永笔之过,还是江南山水美之过?后读谢处厚诗:“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方悟山水乃造物所赐,何罪之有?罪在人的贪欲。 现代人更加贪婪,好山好水,在他们眼里,都是钱财的化身,四处开发,乱采滥伐,人迹所至,灾难接踵降临,普天之下,很难找到一处清静之地了。
“文章乃案头之山水,山水乃地上之文章”。一座好山或一川好水,就是一本好书。畅游好山好水,犹如欣赏一部传世名著,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样的赏心乐事,是粗鄙者不会为之的。山水入诗,更增诗情,山水入画,更添画意,山水乃诗画之源。山水有钟灵秀气,而生才子佳人,这大概另属于中国古老的风水学说了。
好山好水看不足,是我们的物质财富,更是我们的精神财富。很欣赏“一生好入名山游”的那份潇洒与浪漫,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实现儿时的梦想,游遍普天之下的名山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