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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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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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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异乡人

爸打电话,要我买几盒青霉素捎回去,妈的关节炎又严重了,手脚发烧、疼痛、麻木,煎熬如受刑,通宵睡不着。

我站在大街上,行道树遮蔽了秋日暖阳。喧嚣的市声中,爸从乡下传进城来的声音,遥远得难以捕捉,时断时续,似有若无,如缥缈的轻岚,风一吹就了无踪影。我想象满面焦躁的爸,上半截身子趴在乡政府的旧办公桌上,手握话筒,语无伦次的着急样子,心就像脱手的汽球,飘浮在半空中。我将手机紧贴耳朵,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或一把将爸拽出来。

去年端午节后,妈关节炎发作得厉害,我接她进城诊治,医生开了青霉素注射液,用过之后,痛症减缓。以后,每当病痛难忍时,妈便要求注射青霉素。显然,这次病痛又非同寻常,不然,爸不会赶十里山路,借乡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向我求助。

青霉素属抗生素药物,曾经广泛使用,因为副作用大,现在正规医院都不用了,药店也不出售,只有老城区的马河沟医药批发市场才有。我赶到马河沟,买了青霉素,第二天托人带回家。

注射青霉素后,妈的病痛肯定会得到缓解,但只能缓解一时,无法拔除病根,过些日子又会复发,继续折磨她。我寝食难安。母子连心,妈的痛,牵扯着我痛。

妈十六岁时,嫁为人妇。爸年龄更小,十五岁。早栽秧,早挞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早婚在川东农村比较普遍,不足为奇。奇的是,妈生养了一子四女,其中,二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恢复高考制度初期,考上大学、中专,轰动不亚于平地惊雷。一门三中,绝无仅有,显赫无人能及。能和父母攀上沾亲带故关系的人,也自觉身价倍增。然而,巨大荣耀背后,却是无尽艰辛。为了子女,长期超负荷劳作,妈的身体,像一架过度运转的机器,磨损厉害,浑身毛病,关节炎、胃病、高血压、头痛头晕等,时常折磨她。农村缺医少药,经济条件差,农活繁重,小疼小痛不算病,能忍就忍,能拖则拖,起不来床了,那才叫病。我很清楚,如果继续拖延,得不到有效治疗和保养,妈也会步祖母后尘,某一天,颓然倒下,过早离世。

孟懿子问孝,孔子答:“无违。”怎样才算“无违”?孔子解释:“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意思是,父母在世,以礼服侍;去世了,以礼相葬,以礼祭祀。我想,如果父母生不以礼服侍,尽子女孝道,去世后以礼相葬、以礼祭祀,仰天俯地干嚎,有什么意思呢?

夜里我睡不着,往事纷扰。

姊妹中,我是老大,也是父母唯一的儿子。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我深知自己的职责。接父母进城生活的想法,由来已久。从懂事的那天起,过年穿上新衣服,开学拿到书学费,离家去城里上大学,我都曾暗暗发誓,将来工作了,一定要解放父母,远离农活,不再吃苦,不再受累;一定要接父母进城,像城里人一样幸福生活;一定要……可是,工资低,住房窄,工作忙,负担重,总之,理由很多,一直未能践行誓言。想起父母,心就难安。梦里,也见他们负薪在崎岖山路,挥汗在烈日之下,扶犁在田间地头……醒来,泪湿枕巾,痛恨自己无情亦无能。1995年,单位职工集资建房,我终于有幸分得一套临河大宅,160平米,四室二厅二卫一厨;经济虽然依旧拮据,也大有好转。接父母进城生活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然而每次提及,妈都找理由拒绝,不愿给我们添负担,我也没能坚持,终究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此时,在遥远的乡下,妈也没睡着吧?是的,她睡不着。她怎么睡得着呢,手脚滚烫,如炭火烘烤,数九天也得伸到被子外;不仅发烫,还揪心地疼痛。她的疼痛隔空传递给我,从肌肉到骨头、到心脏……

我推醒身边的妻子,商量接父母进城的事。

妻沉默如夜。黑暗中,我能看清她瞪大的眼睛、忧郁的眼神。她不是不愿意接纳我父母进城,嫁给我之前,她就明白,这是迟早的事。可是,她乡下年事渐高的父母咋办?六岁时,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小命。母亲哭肿了眼,父亲星夜进城买药,拼命抗争,硬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下……大难不死,读书考学跳出“农门”,像我一样,她也曾立志,许诺,发誓,要让父母像城里人一样幸福生活啊!

此时此刻,妻不语,我心里也明镜一样清楚。

 

周末,我带妻儿驱车离城返乡。

元山,生我养我的地方,祖传老屋里,住着年过半百的父母。说服妈进城,是此行的目的。不能再拖延了,城里生活、医疗条件好,有益她身体健康。穷也罢,富也罢,贵也罢,贱也罢,老少同堂,冷暖相依,甘苦与共,才是幸福生活。

每次涉及进城的话题,爸表面不置可否,说我无所谓,关键看你妈,其实心里暗自高兴。他毕生都想跳出“农门”,但命不由己。他读过初中,是那个时代乡村的知识分子,当兵、参工、当乡村干部等,大有脱掉“农皮”的机会。可是,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在养儿防老的乡村传统社会,祖父、祖母不愿他离开身边。父母在,不远行,他懂这条古训。祖母多病,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不仅拴住了他的腿,更拴住了他的心。他实在不喜欢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行医、缝纫、养鱼、孵小鸡,甚至看相、算命、测八字,煞费苦心远离土地,逃脱农事。城市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妈却相反,她热爱常家咀那片土地。土地不仅养活了一大家人,还养育出了大学生、中专生,荣耀丝毫不比祖上用成堆的银子捐个举人老爷逊色。她一惯态度鲜明,说我们还不太老,有手有脚有土地,就能养活自己;说我们走了,承包土地咋办?山林谁管理?老屋谁看守?她还为我们着想,说你们工资低,喝口水都要钱买,负担不起;说你们住房窄壁,转个身都难,人多住不下;说年轻人奔前程,不要被老家伙拖后腿……条条理由,构筑成坚固防线,抗拒我的孝心,也破灭了爸的梦幻。

这次不同以往,我下定了决心,有备而回,必须摧毁妈的防线。

元山是达县最偏远的一个乡,大巴山腹地,鸡鸣四县。这里的人们,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七八里地的乡场,极少有人走得比乡场更远。我十六岁那年上大学,离开这里,便极少回来。从达城到老家,百多公里路程,以前坐车七十多公里,步行三十多公里,后来陆续修了乡道、村道,还要步行几公里山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每年只有春节,我和妹妹们才像候鸟,回老家和父母团聚。过罢年又飞散,偌大的祖传老屋,剩下父母,守望无尽的岁月和寂寞。

从单位借来的桑塔纳,一路颠簸,从清晨出发,太阳偏西了,还在盘山的碎石公路上,蜗牛样费力地爬行。中途,一次又一次停车,我们下来,搬掉横在公路上的大飞石,或从路边捡来石块,填平公路上的大水坑,然后再继续前行。

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儿子三岁那年,搭乘长途客车,回乡下老家过春节的遭遇。寒雨绵绵,路上不是塞车,就是塌方抢险,或者道路维修,走走停停,从中午到傍晚,才走了一半路途。暮色四合,逐渐吞食四周景物。我心里盘算,今晚只有夜宿石桥镇了。风雨如晦,敲打车窗,乘客们都很焦躁,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骂骂咧咧。客车陷在长长的车队中,动弹不得,焦躁和骂人都没用。乘客们的情绪感染了儿子,哭闹着要回达城,不回乡下爷爷婆婆家……现在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懂事多了。

终于到家了,祖传老屋顿时热闹起来。妈年纪不太大,貌似却很老了,我心头隐隐伤感。见了儿孙们,她仿佛年轻许多,病痛也消失,乐呵呵忙进忙出,忙里还不忘给孙子零食,逗孙子乐。很快,一顿丰盛的美食,摆满了饭桌。

饭后,我第一次主持召开家庭会,议题就一个,落实父母进城。爸和我是统一战线,不用费口舌,重点是解决妈的顾虑。同以往一样,老屋,承包地,山林,鸡鸭牛羊猪等,都成了妈拒绝的理由。我和她唇枪舌战,拉锯般争来斗去,毫无进展。她态度鲜明,不去城里生活。

爸一旁看不下去,插话助我:“不要辜负孩子们的孝心,城里各方面条件都好,尤其是医疗条件……”

妈突然暴发了,怒不可遏,指着爸的鼻子:“你做梦都想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游手好闲,当二流子……”

爸气得直瞪眼:“你们看吧,她就是这样不讲理……”

妻转身偷笑。

我有些同情爸,他一直被妈强势压制,委曲多多。面对妈的强势,我必须更强势,不再和她谈判,不然,这趟路又白跑了。我沉下脸,对她说:“你所说的那些,都不是理由。如果你为自己后半生着想,过健康生活,也为子女们着想,不让我们城里乡下两头操心、两处奔忙,就进城跟我们一起生活。”妈还想说什么,我止住她,下达期限:“国庆节前,你们打理好乡下一切,进城来。”我看了她一眼,最后祭出杀手锏:“如果你们不进城,我们也不回来,春节也不回!”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打在妈身上。就像儿时,我调皮捣蛋,她威吓我,你娃不乖,妈不要你了。那一刻,她懵了,眼泪涮地流下。她的脸色难看极了,我不敢多看一眼。我喉咙发哽,卡了鱼骨头似的。我赶紧起身,拉开门出去,怕自己心一软,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瑟瑟秋风中,到处草枯叶黄,菜园子却一片青油油。稻草垛像个大胖子,蹲在空旷的稻田边。水草的气息,在微寒的空气中弥漫。

我大口呼吸着这熟悉的气息,点燃一支烟,感觉脸上有无数小虫子爬,伸手一抹,湿淋淋全是泪水。

 

那个空房间,窗子向内院,很安静,也不被太阳西晒,适合老人居住。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看妻拿着床垫、床单、被子等物,进进出出,布置那间房,心里七上八下,一点把握也没有,不知对妈的最后通牒,能否凑效。

爹妈喜欢看电视,客厅的电视我们也换了,45英寸的壁挂式宽屏液晶大彩电,非常显眼地挂在正面墙上。那台用了十多年的20英寸小彩电,送给了二妹。

这天,我和妻坐在电视机前,陪儿子看动画片奥托曼。厚厚的防盗门被敲响,敲门声轻微,敲门人似乎小心翼翼,或是缺少足够的力气似的。

我听到了,却没有动,仿佛等待着什么;直到妻提醒我,才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打开门,我眼前多了一座山,堵在门口。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这座山由大大小小包裹垒成,妈被垒在其中。她背上背的、肩上挎的、手上提的、面前放的,全是包裹。包裹堆中的妈,显得那么瘦小,瘦小到我很难把她分辨出来。站在她身后的爸,和她一样被垒在包裹中,我仅能看见他那张因疲惫而显得蜡黄的脸。

“你们,终于来了!”

我心头发热,感觉一股暖流在周身乱窜。妻闻声而起,过来接东西。我们手忙脚乱,一件件卸载,一趟趟搬运。被子、电热毯、洗漱用品、衣服鞋袜、腊肉、鸡蛋、面条、花生、绿豆、水果、缠住腿和翅膀的鸡……客厅里很快就堆积如山。

“还有很多东西,想带,实在带不动了……”妈无不遗憾地说。

我想,如果可能或允许,妈会把锅碗瓢盆搬进城来,把桌椅板凳搬进城来,把猪牛鸡羊赶进城来,把老屋和土地搬进城来……

我扶妈在沙发上坐下。她软得像一滩稀泥,轻得像一枚树叶。我无法想像,这么弱质的身体,哪来那么大的力量,背负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她面无血色,白得像一张纸。我知道她晕车,上车就不辨东南西北,心里倒海翻江,一路呕吐。我在达城工作这十二年,她很少进城,进一趟城,犹如大病一场。

“她早晨不吃饭,上车前还吃了晕车药,结果还是呕吐,”爸说,“呕吐了几次,差点没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爸喝了几口水后,恢复了精神,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一切都很新鲜,一副摆脱旧时代,走进新社会的样子,由衷的喜悦在脸上洋溢。

妈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眼神茫然。妻给她兑了一杯红糖水,喝了几口,才略有好转,回过神来。她指了指大门外,说还有两袋大米放在楼下。

我赶紧下楼,单元大门口果然放着两袋大米。我试了试,每袋有近百斤重,自知无力扛上八楼,不禁悲从中来,城市生活让体力严重退化了。遥想当年,农村生活真锻炼人,十四五岁的我,背挑扛抬样样来,上百斤的东西,上八楼不用歇气。我不知道,从城西汽车客运站到城南我家,约六公里,这么多东西,爸妈是怎样搬运过来的。

我叫来一个走街窜巷搬东西的“棒棒”,一番讨价还价后,给他八元钱,把两袋米搬上八楼我家中。

妈听说花了八元搬运费,心疼不已,直埋怨我,说不该乱花钱,她和爸歇息一会儿,就可以去背上楼来。

第二天是国庆节,住在同城的妹妹、妹夫们,都带着孩子,提着礼物,来看望爸妈,欢聚一堂。中午,大家围桌而坐,簇拥着爸妈,共同举杯,庆贺他们进城,从此开始新生活。

儿女们的欢声笑语,温暖着爸妈,他们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国庆礼花还灿烂。妈一再感谢儿女们的孝心,尤其感谢我和妻,说会给我们添很多麻烦,增加很多负担。大家七嘴八舌批评她,不该这么说,赡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职责。幺妹嗓门最大:“老妈说错了,罚酒!”妈不喝酒。二妹给她碗里挟菜,说改为罚菜。一双双筷子都为她挟菜,她碗里立刻盛满了。

这一年,是1997年。孤悬海外沦为英殖民地一百五十五年的香港,三个月前回到祖国怀抱,电视里正播放香港回归后,第一个国庆节欢天喜地的新闻。

这一年,爸五十一岁,妈五十二岁。

 

清晨起床,听到厨房有人说话,我来到厨房门口,见妻忙着弄早餐,妈在一旁拿碗递盘,充当助手。妈问这问那,像个爱学习的学生。婆媳俩协作配合,话语温馨。此情此景,在我心田泛起暖暖的幸福涟漪。

妈虽然见识过城市,但要生活其间,却又处处陌生,诸多不适,有时感觉就像面对一头刺猬,摸哪里都扎手。天然气灶、冰箱、微波炉、热水器、抽油烟机、洗衣机、电视、空调、红外线烤火炉等,维系城市日常生活的家用电器,无不时时处处捉弄她。她虽然勤学好问,却一点也不自信,从她惶恐的脸色、畏缩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那些五花八门的按键,她总分不清、记不住,不时搞错,一错就更加紧张、畏惧。尤其是那台海尔全自动洗衣机,电脑程序让她如坠五里烟云,手指头不知该往哪个键戳,唯恐按错了,机器暴跳发怒,或是瘫痪不起。于是,更多时候,她都手工洗衣服,还强调手工洗得干净,既节省水,又节省电。我心知肚明,也不说破,避免她尴尬。她是极要面子的人。

我私底下对妻说,妈年纪大,记性也差,你教她城市生活基本技能,要有耐心,别奢望她一学就会。

这真是难为妻了。教妈这样的学生,黑不得脸,生不得气,批评不得人,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妻指着按键上的标识和文字,一遍遍讲解,一遍遍操作示范。可是,妈不识字,这成了她学习进步的最大障碍。那些笔划众多、结构复杂的象形文字,读音和含义她很难弄懂;英文更不用说了,扭头拐脚,活像一堆乱蓬蓬的豆芽。

“唉,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在于,书没多读几句,字没多认几个。”妈情绪复杂地说。

妈是进过学校、读过书的,可惜极短暂,二年就辍学了。兄弟姊妹六人,家穷,她是女娃,上学读书轮不到她,也轮不到二个姐姐。看到三个舅舅每天背着书包,喜笑颜开地去上学,她那颗不安分的心,也跟着飞进了学校。可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她哪能与舅舅们享受同等待遇呢。她不甘心,丢下背篼、镰刀,偷偷溜进了学校。放学后,她在屋前屋后徘徊,不敢回家,怕挨骂、挨打……

那一年,她十二岁,早过了发蒙的年龄,同龄的娃,小学都快毕业了。

她是个特殊学生,个头高,年龄大,跻身在一群小娃娃中,特别显眼;不仅如此,上学还带着背篼、镰刀,放学后割牛草、猪草。上学读书也不误喂猪、喂牛,那是她向外公、外婆承诺的条件。那二年,她春风得意,走路手舞足蹈,吃糠咽菜也香甜。许多年后,每次提及那二年,她都脸放异彩,津津乐道当班长、考百分、获三好学生奖……她常拿她的成绩和荣耀,挤兑成绩和表现平平的爸。学不及人,爸讪讪的,无话可说。

那正是大跃进时期,农村大量需要劳动力,上级规定,小学二年级年满十四岁以上的,都得回家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妈不得不辍学。这是她最大的恨事,对外公、外婆不早送她读书的怨情,一辈子也难释怀。所以,当她的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无论男女,一律送进学校读书。她信誓旦旦,只要你们有能耐,读到哪里我送到哪里,穷得上房揭瓦片卖,我也要送,按现在流行的话说,再穷不能穷教育。说到做到,除了种庄稼,她养猪、养牛、养鸡,房前屋后种李、种桃,挖半夏、扯香附子、采车前草,能变钱的都变钱,化作子女的口中食、身上衣、书学费,把他们一个个送进大学、中专,农门蝶变为书香门。

在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的漫长岁月里,妈把有限认识的字全弄丢了。不识字的城市生活,让她处处为难,几样家电就给她制造了很多麻烦。她是个要强的人,一切从头再来。开、关、洗涤、脱水、冷风、热风、频道、音量……全家人都成了她的老师,连读小学的孙子,她也不耻下问,虚心求教。饮料瓶、食品包装袋、广告单……凡是有文字的东西,到了她手里,都要瞅一阵子,见到认识的字,就情不自禁念出声来,犹如见了老朋友打招呼一样。我们夸赞她,鼓励她。她自嘲是老来缠脚。她喜欢站在一旁,安静地看孙子做作业,就如同看芝麻开花,看稻谷抽穗,看桃李结果;也喜欢到我书房来,打量一排排顶上天花板的书,怯生生地问我,你都看完了吗,这么多书?

晚上,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时,她会突然指着荧屏上出现的字,问我们:

“那个字,认达吧?达城的达?”

“字都认得你了,你却认不得字。”爸故意洗涮她。

妈被激怒了,反戈一击:“要是爹妈舍得送我上学读书,才不会像某些人,笨鹅一只,还不肯用功,只有啃泥巴的命……”

这话戳到爸的痛处,脸上讪讪的,嘴上讷讷的,顾左右而言他。

 

客厅外的大阳台,装修时用玻窗封闭了。窗外有个仙鹤公园,浩浩汤汤的州河绕过公园穿城西去,河对岸是街窄楼密的老城区,背靠形势起伏的凤凰山。

阳台成了妈闲坐的地方,窗外的城市风景,犹如一轴长卷图画,展现在她眼前,怎么也看不厌。以前我住老城区,妈进过几次城,每次都很匆忙,隔天就急着乡,农活、牲畜都离不开她,哪有闲时和闲情看风景呢。现在,这里就是她的家,没有农事牵肠挂肚,可以安闲地看风景了。

为此,我感到由衷的喜悦。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不用背、挑、抬、扛,不用上山砍柴下地锄草,不用栉风沐雨,不用日出作日出息,不为抢种抢收操心……那是我能给予父母养育之恩的回报,是我想象父母后半生的幸福生活。

见妈在阳台上常坐,久坐,我觉得不对劲,劝她出门走走,看看,散步,锻练,养好身体,幸福生活才刚开始呢。但妈很少出门,理由是:

“你们城里的街道、楼房,到处一个样,我出门就晕头,找不到东南西北。”

你们城里……妈这样说。她老是这样说。她话语透露出来的心思很明显,城市不是她的,她也不属于城市。即便居住在城市,她心里也不踏实,没有归宿感,甚至心生恐慌。身在异乡为异客,她好似从乡间移植到城市的一棵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

妈说,城里高楼咋这么多?全都方方正正,像采石场开采出来的石头,竖的竖,横的横,修建得密不透风,耳朵都要挤落的阵仗。

妈说,马路很宽敞,各有名字,但纵横都一个样,分不清张三李四;路上人多车也多,过马路就心动过速,半天缓不过劲来。

妈说,城里人没得丁点人情味,隔壁邻里互不相认,更不串门,楼道里遇见,也不打招呼,看人的眼光都很警惕,彼此防贼似的。

总之,妈对城市的抱怨和批评颇多。她没事不出门,出门也只在附近行动,不敢走远,怕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还是我们乡下好……”妈由衷感慨。

心安之处就是家。妈人在城里居住,心却没有安定下来,房屋再宽,风景再美,也难以安居乐业。

妈的心还留在乡下。乡下道路千万条,绝没有二条一个样的,走一次就记住了。她熟悉每一条路,就像熟悉手掌的纹路,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房屋形状也各不一样,就像它们的主人,千人千面。左邻右舍,远亲近邻,到哪里都有热情的乡音。包谷掰了,给邻家送几个;核桃摘了,叫娃娃们分享;年猪杀了,快来吃刨汤肉……熟悉的环境,浓浓的乡情,说没就没了。在城市,她感觉犹如断线的风筝,在陌生的天空飘荡。

妈买菜、作饭、洗衣、拖地、浇花、擦桌子、抹窗子,没事也找事干,把日子填满,不让自己清闲。半生忙碌,一旦清闲,她就不习惯。可是,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就那么点事可干。她闲得无聊,阳台上枯坐,哪有雅兴看风景,尽都在回想乡下的人和事。

四个妹妹家,相距都不远,多次往返,妈才勉强找到方向,如果没有爸陪同,仍会走错路。妹妹们都给了父母钥匙,随时可以去住。她无事不上门,压根就没有去住的念头。在她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里,跟儿子、儿媳住,才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妹妹们也不勉强,不时带着礼物,前来看望父母。每逢此时,妈很开心,脸上的笑容格外生动。

一家人围桌吃饭,也是妈开心的时候。她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爸笑她,人民公社开广播了。积了一天的话,似乎憋得她很难受,一吐才轻松、愉快。张家女儿被拐卖到河南,贾家娃娃钻知青屋偷东西,石家兄弟分家打架……全是乡下老家的陈年旧事。城里没故事,即便有,也与她无关。忽然就穿越到更遥远,高祖烧鸦片败了家,张保长拉爷爷壮丁,幺爷爷饿死在大荒岭,二舅舅参军……许多事重复多遍,她仍像第一次讲,兴趣十足。我和妻左耳进右耳出,爸就不耐烦了:“陈谷子烂芝麻,老挂嘴上,耳朵都听起茧疤了。”

爸与妈不同,很快就融入城市社会。他像一条命运多舛的鱼,不幸被抛弃岸上,现在又游回到了水里。他黎明即起,去仙鹤公园锻炼。他身穿白色练功衫,行动飘飘,大有超凡脱俗神仙貌。早年,他才几岁,就跟祖外公学拳,后来,又拜名师学气功。乡下生活时期,农活再忙,他也坚持不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妈身体不好,我们鼓动她也去锻炼,跳坝坝舞什么的。她才不去呢。她瞧不起跳坝坝舞的男女,耻于与他们为伍,说他们不是省油的灯,年纪一大把了,还打扮得妖里妖怪,天不亮出门,天黑不归家,饭不煮,地板不拖,孙子不照管,不体谅子女工作辛苦、挣钱艰难……

一天清晨,妻在阳台上,见爸在仙鹤公园教弟子练气功,忽然心生戏谑,招呼妈:“你快来看,老爸教弟子练气功呢。”妈没兴趣:“他那几招三脚猫功夫……”很不屑的样子。“是女弟子哦。”妻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妈丢了手里的活儿,来窗口望了望,没吱声,脸色却变了,不多会儿,就不见人影。

我起床后,准备洗脸,妻坏笑着,拉我到窗口看热闹。我问啥好看的,她已笑得肚子痛,痛弯了腰,双手按住肚子。我探头窗外,见妈破例出现在仙鹤公园。她像一颗钉子,钉在那里,紧瞅着爸和他的女弟子,不说啥,也不做啥。爸不自在,招式僵硬;女弟子更不自在,反应迟钝。教者、学都无心,于是草草收工。

妻说了她的恶作剧,得意地道:“看老妈如何收拾老爸。”我又气又笑,狠狠揪了她一把:“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妻佯装认真:“城市的老女人坏,我为老妈好,也是为老爸好。”

那以后,爸的女弟子消失了。

妈不再去仙鹤公园,顾忌腿脚。她的膝关节不利索,一动步就痛,严重时,有如针扎。我们住的楼没有电梯,八楼一下一上二百多级梯步,走一趟够她受。

 

    星期天,妻带妈去医院,诊治膝关节毛病。

妻曾经是妇产科医生,医院工作四年多,耳濡目染,触类旁通,一般毛病也能断个八九不离十。根据她的初步诊断,妈的膝关节疼痛,是由于过度磨损所致。我虽然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心里却肯定了妻的诊断。

在乡下老家,妈出门忙农活,进门忙家务活,屋里屋外都忙。除了耕田犁地、开山采石这类极端重体力活,其它诸如栽秧、挞谷、收麦、挑水、砍柴,她不输任何男人。一百多斤重的稻谷,从稻田到晒场,别人背五趟,她绝不会只背四趟。山上砍柴回家,爸一捆,她一捆,不拉一步。生产队集体生产时期,劳动间歇,男人们坐下来抽烟,妇女们聚在一起聊天,她却闲不住,割牛草、猪草……白天,她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不下来,只有晚上睡觉了,才会停止运动。几十年如一日,钢件铁器也会磨损,何况她的膝关节呢。

我要陪妈去医院,妻说有她陪就行了。

医生的诊断,与妻的诊断基本一致,膝盖长期承重过度运动,关节软骨磨损厉害,表面变毛糙,失去水分,不再有弹性;必须改善软骨代谢,增加润滑功能,才能缓解疼痛。医生开了玻璃酸纳注射液。

妈很关心药价:“医生,打一针,要花多少钱?”

“295元。”医生说。

妈惊讶得合不拢嘴,扯了扯妻的衣襟,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打针,不打针……”

妻问:“妈,你咋个呢?”

妈嘟哝:“太贵了……”

妻一把拉住她,对医生说:“麻烦你开二支吧,二个膝盖,各打一支。”

回家路上,妈一路走一路埋怨妻:“那么贵的药,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开口就是二支。也不讨个价、还个价,把钱不当钱……”

去年夏天,我从成都回到达城,妈做了很多菜,款待贵宾似的。妻留在成都,给孩子们当后勤部长。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妈很挂念。席间,妈忽发感慨:“多谢我蓉儿,那年给我膝关节注射了玻璃酸纳,快二十年了,再也没痛过。”

“听说,当时你还闹着走,不打针呢。”

“我嫌针药太贵嘛。那时候,你月工资才一千多块,家里不宽裕。我和你爸又没经济收入,也要你们负担,吃你们的,穿你们的,用你们的……”

那年月,我和妻工资都低,这是事实。单位集资建房,掏尽所有积蓄,还托关系贷款五千元,才凑齐建房集资款。新房分配后,装修、购置家具,又找朋友借了五千多元,好歹才搬进了新家。这些,爸、妈虽然不知道,但他们心里明白,我们的经济窘境。他们进城前,经常从乡下送米、面、油、肉进城来,接济我们。自诩读书破万卷,好歹也混得一官半职,看似风光无限,居然还要剥削父母,依靠农村支援城市,我愧不能言,深恨自己腐儒无能。他们进城后,农村支援断了,拮据难免,困难常有。但妈的病痛,才是我们最操心的事。

治病要花钱,花钱妈就痛惜,就不安,就愧疚,感觉对不起我们,拖了我们的后腿,欠债户似的。她怕当欠债户。她和爸曾经长期沦为欠债户,甩不掉欠债压力,走不出欠债阴影。婆婆治病借钱,我上大学借钱,大妹上大学借钱,三妹上中专借钱……向亲友借,向左邻右舍借,甚至还去乡信用社贷款。白眼、奚落、冷嘲热讽,他们遭遇尽了,酸甜苦辣,都一古脑儿吞下。为了还清债务,他们起早摸黑地劳动、生产,卖粮食,卖树木,卖小猪,卖水果,卖鸡崽,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一分一分地积,一厘一厘地攒,一笔一笔地还。终于熬出头,无债一身轻了,可是人老了,各种病痛也来找麻烦了。

妈怕欠债,更怕我们欠债。无论我们怎样解释、开导、安慰,都难以消除她心里的负债感。她宁愿咬紧牙关,忍受病痛,也不愿我们为她看病买药花钱。

 

城市是富人的天堂,对穷人却是苛刻考验。穷人生存的第一法则,是节俭。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妈无处不节俭。如果评节俭模范,她当之无愧。

午夜出书房,见客厅里人影晃动,吓我一大跳。我问是谁,传来妈的应答。她去洗手间。我说你咋不开灯呢?过去把廊灯打开。她赶紧制止,说看得清楚,莫开灯,开灯费电。

乍一听,妈是个环保主义者。但她真不是,她的觉悟和境界,远没那么高。她是节俭。开灯耗电,耗电花钱,花钱增加负担,道理明摆着。所以,天不黑不开灯,能开一盏灯绝不开二盏灯,人走灯灭,不灭灯会遭她严厉批评。刚进城那段时间,爸没少挨批评,以后关灯比谁都积极。

闹心的是,为省电,妈做饭也不开抽油烟机,油烟乱窜。我反复跟她讲,油烟污染环境,对人危害大,长期被油烟熏,会得老年痴呆症。你知道老年痴呆症么?就是丧失记忆、思维,傻乎乎的。出门我得在你背上挂块牌子,写上:此人患老年痴呆症,若走失,望好心人援手,与她家人联系,电话号码XXXXXXXXXXXX。她似乎被吓住了,大开窗户,依旧舍不得开抽油烟机。若被我发现,她就撒谎说搞忘了,极不情愿地打开,嘴里嘀咕,省一个有一个嘛。我说,不该省、不能省的,绝对不省,比如一日三餐,能省么?她理穷词尽,就只管对我笑,和我套近乎,说挣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比水冲沙,这辈子啊,穷怕了。

这天,我感觉有些异样,原来饭厅后面的阳台上,多了一个塑料桶。桶很大,足有半人高。1995年州河洪灾,水淹全城,断水数天,机关安排人到城郊,拉井水供应职工,就是用的这桶。放在储藏室的桶,被妈发现了,如获至宝,搬出来储水。洗脸、洗脚、洗衣、洗碗,所有生活废水,一滴不漏,全收进桶里,再利用。废水浇花尚可,拖地、冲洗手间就成问题了。再说,污水桶当道,实在不雅观,异味引来苍蝇嗡嗡转。在妻的暗中唆使下,我坚决取缔了桶。可是不几天,桶又溜出来。如此反反复复,桶像长了脚,和我玩捉迷藏。

经历过水缺贵如油的日子,我懂妈对水的感情。

老家在大巴山腹地,不临江,不傍河,靠天吃饭。天不下雨,庄稼就欠收,大娃细崽饿得嗷嗷叫。抢收抢种季节,为争水,人们吵架、斗殴,一旦结仇,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几代人记仇。妈六岁时,个头稍比水桶高,就开始挑水。满桶水挑不动,挑少半桶、半桶……水井离家远,山路狭窄,稍有疏忽,连人带桶掉进水田,或滚下山坡。天晴尚且艰难,下雨就更糟糕,山路泥泞,跌倒了,一身泥水爬起来,泪眼婆娑,一步一滑回到井边,重新挑水,做饭等水下锅呢。

人没扁担长,我也试着挑水。扁担重压着柔嫩的肩膀,前拽后拖着二个大水桶,一步一撑,天摇地晃,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涨得通红,少半桶水挑回家,人就累趴了。妈不允许我挑水,小小少年,细肉嫩骨,容易伤身。穷人家娃娃懂事早,一心想帮妈,不让挑水也犟着去挑。

现在,面对这个大水桶,我很难说服妈。乡下用水费力不花钱,城里用水不费力却要花钱。力气用了来,泉水样用不完,钱用了就没了,不会自个再来。

洗衣机放水,妈最心痛,水哗哗那个流啊,仿佛流着白银。金山银山都会流完的,她说;忙忙碌碌,盆盆、罐罐、桶桶,能盛水的容器,她都弄来了,摆满一地。

“省一个,有一个。”面对我的责难,这话成了妈的口头禅。

面对诸如此类的事情,妻即便如鲠在喉,也不便说出口。她要保持良好的婆媳关系,维护家庭和睦。但她不吐不快,总是悄悄拉我出书房,让呈现在眼前的事实说话。她知道我会找妈谈话,更知道我无论怎么说,妈都不计较,不生气,顶多解释几句,强辩一通,把口头禅重复一遍。

事情如妻所料,但没她料到的是,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抽油烟机在油烟中沉睡,塑料桶总是溜上后阳台……妈的我行我素,让我很无奈,很憋闷。

事实让我明白,妈难以理喻的节俭,是无法轻易改变的,甚至根本不可能改变。她把它从朴素的乡村,带进奢华的城市,我只能以牺牲家庭环境为代价。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后来,妻关灯也很积极,开洗衣机也摆一地盆盆、罐罐、桶桶……

 

开源节流。妈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最懂这个词。节流她做得好,开源她也在逐步行动。

我家住房是错层结构,错层一米多,五步阶梯,上层四个卧室加走廊,下层客厅、饭厅、厨房和洗手间,走廊下是面积约五平米的储藏室,堆放换季或废旧家什。谁知这个空间,竟成了妈的藏宝秘室。

那天,我将一台坏掉的烤火炉,放进储藏室,门一拉开,几只矿泉水瓶就骨碌碌滚出来。我有些奇怪,矿泉水瓶子咋进了储藏室?我弯腰,低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是触目惊心啊!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宝贝,废书、旧报、纸壳、包装盒、坏电器、废铁、烂锅……完全成了一座废品仓库,浊气扑鼻。

我头胀、胸闷、目光发直,感觉每一件废品,都在肆无忌惮地龌龊我。

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家里变废品收购站了,这怎么行呢。我脱掉外衣,开始大清除。

听到噼哩叭啦响,妈从卧室出来,急得手忙脚乱:“别乱丢啊,都是可以卖钱的。”

我懒得理她,在腾起的蒙蒙尘埃中,继续往外扒拉那些宝贝。

“矿泉水瓶一分钱一个,纸壳二角六分钱一斤……”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头土脑,心头酸酸的痛,像浸泡在稀硫酸中。我抚理着痛神经,早年的经历和记忆,在脑海里若沉渣泛起。

妈十六岁为人妇后,孩子们逐渐降临,家庭人口日益兴旺,但吃、穿、用都成了她最纠心的事。爸顶着“不务正业”的压力,在农业生产以外,积极拓展副业,行医、缝纫、孵鸡、养鱼,挣钱养家。“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穷”,妈常拿这话教育我们。她处处精打细算,煮饭米不多加,炒菜油不多放,点灯不能太亮,衣服鞋袜破了补……在她眼里,万物都有用,没有废物。路途的枯枝败叶,拣回家当柴烧;一把青草,给牛作饲料;一堆狗屎,埋进地里给庄稼当肥料。家里的什物,破东烂西不轻易丢。墨水瓶做油灯,给黑夜以光明;丝瓜络当抹布,洗碗擦灶;碎布片积少成多,补衣补袜,或者糊成布壳做鞋……她有一双神奇的手,把日常生活中看似废物的东西,化为宝贝,化为勤俭节约的作风,深植于我们的精神,伴随我们从农村融入城市。

储藏室的废旧物品,被我全部清理出来,堆在客厅里。它们是从城市各个角落汇集拢来,是妈千百次弯腰、出手的收获。

我来到窗口,大声招呼楼下收破烂的。妈慌忙制止,推开我。她把我推进书房:“忙你的去吧,我来收拾。”她将废品分类、打包、捆扎、装背篼,来来去去跑了三趟,才全部送到废品收购站。

“卖了26元5角钱呢。”妈拿着卖废品的钱,有意在我面前清点,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

这笔钱,买不到一包好烟,买不到一张电影票,甚至买不到一杯蓝山咖啡,但在妈眼里,却是不菲的收入。它等于多少鸡蛋、大米、蔬菜,多少水、电、气,我无法换算,在大学里学了几年的拓扑、概率、复变函数等,此时也全无用处。

废品换来的钱,并没有改变我难看的脸色。像什么话!我严厉强调,以后不许再捡废品,储藏室只能存放家里暂时不用的家什。

严厉强调究竟能否起作用,我不自信。事实也的确如此。丢弃在楼梯间的旧鞋,又回到了鞋柜,让人怀疑旧鞋吸纳人气后成精了。邻居家门外的纸壳、包装盒、废电器什么的,也偷偷摸摸跑到我家来。它们害怕和我照面,东躲西藏。

有一天,我推开父母卧室,躲在门后一捆废纸壳,吃了一惊,倒下来,砸在我脚上。我疑心大起,立即进行搜索,结果傻眼了。门后、床下、桌下、窗台外,到处堆着捡来的废旧物品,零乱不堪,气味难闻。原来,它们吸取教训,不再进储藏室,跑到卧室躲藏起来了。

妈见了我,大惊失色,像见到日本鬼子进村似的。我脸黑如锅底,不顾她阻拦,强行清剿。她趋前赶后,仓皇应对,唠唠叨叨,对我表现出强烈不满。

“你娃没挨过饿,没受过冻,不知道生活的艰难苦楚。”

“既不偷,也不抢,不违纪,不犯法,有啥不可以?”

“捡废品不丢脸,贪污才丢脸,腐败才丢脸。”

妈把一肚子委曲和怨愤,泼洒在我身上。

 

没有工作,妈闲得慌。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她自艾自怨,说自己白吃闲饭。她能劳动,希望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久,她找到了事干,种菜。

我不知道,妈在楼顶开辟了一块菜园。她收集烂菜、废水,才引起我注意。我再三逼问,她才交代了实情。我没太在意,就当玩吧,种花种草一样。

一天中午,饭桌上出现一盘炝炒四季豆。四季豆刚上市,价贵呢。我问多少钱一斤,妈得意地说,不花钱。见我疑惑的样子,她笑得脸上皱纹也舒展开了,说我种的,当然不花钱。

西红柿、茄子、黄瓜等,也陆续出现在饭桌。我禁不住好奇,登楼上顶,一片小小的绿洲映入眼帘。楼顶属于公共场所,闲置着,她有权占据一小块。菜园虽小,却打理得井井有条,长苗的,开花的,结果的,各展芳姿,西红柿红灯笼高挂,四季豆一串串,蒜苗青油油……

    在城市空隙,妈以农民的匠心,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已的菜园,把大半辈子和土地的感情,又延续上了。屋顶菜园虽然远在大地之上,却和大地一脉相承,同顶一片蓝天,同享阳光雨露,同样奉献绿色生命。

楼顶种菜,犹如螺丝壳里做道场,妈难以施展务农才华,更无法满足劳动养活自己的愿望。她的目光转向城郊,聚焦到二妹家的闲置土地。家住城郊蔬菜队的二妹,宁肯去商场当服务员,也不愿土里刨食,这给妈提供了重返土地的机会。

二妹家住州河畔的翠屏山,离我们家三里多地,距离虽不远,却让我产生隐忧。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无论报恩还是尽孝,我的使命是帮父母脱掉“农皮”,割断与农村、农业的联系,融入城市生活,成为体面而有尊严的城市人。他们重操旧业,这不是复辟了么?

“闲着无聊,找点事干好。”

“就当是锻炼,活动一下这把老骨头。”

“自己种的菜,不洒化肥,不施农药,吃得新鲜,吃得放心。”

妈以她一惯的固执,找出诸多理由,努力粉碎遗传给我的固执。好吧,我让步,只要二老开心就好。

早出晚归,父母有时比我还忙。一天清晨,我起床后,又不见他们踪影了。妻在卧房弄早餐,我问她,她开始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向我吐露了秘密,他们去农贸市场卖菜了。我半晌无语,脑子里充斥着菜市场乱糟糟的情景:争摊位的吵闹,不绝于耳的吆喝,被城管撵来赶去的菜农……

原来,拂晓时分,妻口渴起床喝水,见爸背着菜,妈拿着秤,正要出门。他们有些尴尬,有些慌乱。妈陪着笑脸,一再叮嘱妻,别跟我说卖菜的事……妻能不跟我说?转眼就当了叛徒。妻警告我,绝不能说是她说的,不然……我当然不能再当叛徒,那会影响婆媳关系。我心里自有打算。

这天黄昏,父母又背回家很多菜。晚饭后,妈在厨房忙着清理、淘洗、绑扎。我视而不见。天将亮时,我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客厅里窸窸窣窣,看窗外天色,朦胧欲明。我赶紧披衣起床,假装去洗手间,他们卖菜被我抓了现行。

妈试图说服我,我始终坚持原则。母子俩各执其理,唇枪舌战。

“别人见你们卖菜,会怎么想?”

“难道卖菜下贱、可耻?”

“还以为没给你们生活费、零花钱,靠种菜、卖菜维持生活呢。”

“随别人怎么想吧。吃不完的菜,烂在地里?卖一分钱,有一分钱。”

母子间这场争执,没有是非,没有对错,也没有结果。

妈不耐烦了,边开门边说:“不跟你争了,去晚了占不到摊位。”又回头一笑,哄小孩似的,“别生气,我回来跟你买粑粑吃,啊?”

真叫人哭笑不得。

秘密捅破,阻止无效,妈不再顾忌,过起了城市菜农生活。通常是,她和爸天亮出门上山,忙时中午带干粮,或在二妹家弄顿简餐;黄昏下山回家,背着蔬菜,穿过城市熙来攘往的人流。晚上,爸在客厅看电视,妈在厨房打整蔬菜。第二天天不亮,爸随她背菜去农贸市场。后来,爸被大家戏称为运输大队长、搬运工、棒棒。

种菜、卖菜、菜价涨跌,成了妈在家里的主流话题。谁家菜种得好,红苕藤如何成抢手菜,西瓜烂市……有时候,她会指着餐桌上某样时鲜蔬菜,告诉我们市价多少钱一斤,这盘菜值多少钱。爸打断她的话:“你成天念菜经,能否让耳根清静一会儿,看看新闻……”

妈也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甚至关注世界风云。看到子弟兵救灾抢险,她大赞现在社会好,要是旧社会,谁管老百姓死活。看到经济社会发展,她积极发表点评,只要手勤脚快,哪愁吃穿用呢。看到贪官落马,她拍手称快。她最瞧不起骂执政党骂政府的人,良心遭狗吃了。除了新闻,她最关心天气预报。从中央台到省、市、区地方台,一路看下来,据此安排农事。爸热心看战争片,尤其是抗日神剧。为此,电视遥控板争夺大战,每天都会发生。

我无数次向妈下达通谍,菜少种,只种来吃,不允许卖。妈口是心非,我在家,她不打理蔬菜,我出门,她就摆开工作场。有一次,我因事提前回家,看见妈把客厅当成晒场,掰回来的包谷堆一地,她和爸坐在沙发上,边剥边看电视。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爸手忙脚乱收拾,妈讪讪地:“我们以为下班还早呢……”

家有菜农,蚂蚁、蚂蟥、烟管螺、菜青虫、蚯蚓等,就成了常客。墙壁上留下它们的爬痕,窗台上有它们的干尸,烟管螺在脚下发出粉身碎骨声,刷牙拿牙刷摸到腻人的蠕虫……

我说,这个家……

妻说,多么生态……

周末,我宅在书房看书,临近中午,听到门响,知道妈回来了。我走出书房,看到空空的菜背篼,却不见人。我推开父母卧室门,见妈盘膝坐在床上,面前一堆零钞,正一五一十地清点,一脸陶醉的样子。那堆零钞貌似很多,但我估计不超过五十元。我的突然出现,令她猝不及防,有些不好意思。

“挣了不少嘛。”我打趣道。

她望着我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满足,笑得我心酸痛。

早年,为凑子女们的书学费,她背李子去十多里地的乡场卖,一大背篼、近百斤李子,能卖十元钱就不错了。如今,一小背篼菜,卖的钱远比那多,她怎不高兴,怎不满足,又怎不更加勤奋地种菜、卖菜呢。

 

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爸妈的城市生活,总是畏畏缩缩,心虚没底气的样子。大妹首先看清实质,和我商量后,我们为爸妈买了社保。现在,他们每人每月可领一千多元,二人加起来近三千元。逢年过节,子女们还有孝心红包奉送。爸妈生活无忧,逐渐有了积蓄。

我不支持他们存钱,金钱是为人服务的,鼓励他们该用就用,吃好,穿好,玩好,提高生活品质。我这么为他们打算,是希望对他们曾经饱受煎熬的苦难生活,有些许弥补。人生是一场行程有限的旅行,越向前越接近终点,少些遗憾最好。但妈舍不得花钱,另有想法。她不是为自己存钱,而是帮我们存钱,甚至明确说,积蓄的钱,最终都是你们的。

也有例外,比如旅游。

第一次外出旅游,是大妹和大妹夫带他们游西安、登华山。回来后,妈几乎天天讲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华山。每次谈到游西安古城墙,她都特别遗憾,舍不得花钱坐观光车,没能浏览西安古城全貌。

“一人50元,五个人(还有侄女)就要250元。当时想,太贵了。”妈说。

她坚决阻止大妹掏钱买观光车票。花钱对她来说,有如割身上的肉。回家后,爸播放西安的光盘,看到古城风光,妈就后悔不已,第一次没把钱当身上的肉。

随着年岁增长,父母的能量越来越小,尤其是妈。以前,一百多斤重的东西她不当回事,而今,十多斤重的东西也力不人心。记忆力差了,一件事反复说,也未必能记住。对肉食越来越不感兴趣,逐步偏爱素食。出门老是怀疑没关门,没关窗……我很清楚,留给他们未来的日子并不宽裕,于是,鼓励他们多出去走走,看看,这大千花花世界,到底是个啥样;还特别强调,旅游费不动你们的积蓄,我们出。妹妹、妹夫们也积极响应。

每到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父母就暂时丢下种菜事业,呼朋唤友,加入老年旅游团。听闻父母要外出旅游,妹妹、妹夫们都陆续登门,解囊支助。妈感动,客气,过意不去:“又用你们的钱了。”

2014年去台湾旅游归来,除了带给我们许多礼物,妈还大发观感:“以前宣传说,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是那么回事……台湾人对我们大陆人很友好……阿里山不很高嘛……”

泛舟西湖,游园苏州,问道青城山,登东方明珠塔,走剑门古蜀道……然而,妈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那是共和国的首都,有天安门,有人民英雄纪念碑,有人民大会堂,有长城,有故宫,有水立方,有鸟巢……还有毛主席纪念堂。

2016年夏,父母随旅游团,终于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行前,我把此行的费用交给妈,她不收,说自己有钱,留给孙子结婚安家用。她惦记着孙子,还是单身。北京之行归来,妈特别激动:“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去北京,居然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再没什么遗憾了!”爸把在北京拍的旅游照片,一张张贴在墙上,整道墙都贴满了。

看到父母高兴,我也很心慰。从前的艰难苦楚,都淡如烟云飘散。

 

                             十一

时间似水长流。父母进城生活,转眼二十年了。我陪父母慢慢变老,他们年逾古稀,我也知天命了。而我们生活的达城,不断向四周扩张,版图越来越大,形象越来越年轻。城市对妈的影响似乎并不大,她依旧怕坐车犯晕,依旧有意忘记开抽油烟机,依旧存积废水,依旧拣破烂,依旧上翠屏山种菜,依旧坐在阳台上发呆……她和城市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有种身处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和乡下老家的邻居亲友通电话,是妈最开心的事。陈谷子烂芝麻,鸡毛蒜皮,一聊就难得结束。贾老汉去世,张老太婆进城,哪几块田地抛荒,谁和谁吵架,村道硬化,新农村居民点建设,中石化开采天然气……每次通完话,她都感慨良多,村里人越来越少了,田地抛荒越来越多了……

翠屏山也纳入了城市规划建设范围,房屋一片片被拆迁,土地一块块被占用。二妹家的房屋和土地,被拆被占为期也不远了。妈不时叹息,菜种不久了。近二年,她种菜、卖菜有所收敛,一方面,年纪大了,身体虽然没啥大毛病,但体力不济了;另一方面,缘于大家不断声讨,都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有好身体。她喜欢过好日子,所以重视身体健康。

儿子在成都工作后,我和妻去成都的时间多了,达城的家交父母照管。我们每次从成都回达州,妈都做很多菜,招待贵客似的。那天吃饭时,她突然对我说:“感谢儿子,感谢你们所有后人。当年,我和你爸若没有进城,我这把老骨头,可能早就入土了,坟前树都长得斗碗一样粗了。”

我几乎当场泪崩。这是子女应尽的职责啊,妈却一直牢记,心存感激。比起十月怀胎,比起分娩阵痛,比起嗷嗷抚育,比起谆谆教诲,这算什么啊。

我望着妈,突然发现她越来越瘦小了。年纪增大,她的身体却在萎缩。年过古稀,她不忌讳谈论死亡,甚至早就作好了准备。对未来,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如果那一天到来,莫送她进火葬场烧成灰,送她回到乡下老家。

去年冬天,父母特地回了一趟乡下老家,修建自己的坟墓。那是他们的另一个家,一个永恒的家。进城之前,他们就为自己的将来,选好了最终归宿地。虽然居住城市,但城市的钢筋水泥地太坚硬,扎不下他们的根。他们的根深植在大巴山深处的那片土壤,一个叫常家咀的地方。他们是城市的旅游人、异乡客、漂泊者。叶落归根,他们迟早还是要回乡下,回到柔软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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