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家园是天空中一片飘逸的云彩,行踪变幻不定。家园何方?我时常这样自问。
最初烙印在心头的家园印象,是巴山深处的老家,我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幽篁深处的木壁青瓦老屋,画梁依稀,雕窗寂寂;铺坡连岭的梯田梯地,青连黄接,四季分明;祖先们面土背天,承前传后,悉心经营着一部艰辛的农耕史。我是家族中的一个异类。我离开老家时,才十三岁。那是一个初秋,天青日朗,风闲云淡,我似一只羽翼已丰的大雁,振翅就要远飞。回首老屋,青山目送,相顾依依,少年的心,陡然坠入无涯的凄惶。离情别绪,那是怎样一只无形的大手啊,搂着我的腿,扯着我的衣襟,脚下沉重得如带镣。苦也罢,乐也罢,都是上苍的馈赠。欢乐如花易谢,如水易逝,苦难却刻骨铭心,难以抹灭。虽然凄然,虽然依恋难舍,但对未来新生活的强烈憧憬,牵引着我的脚步,还是一步一步向前,从此愈行愈远了。
那以后,直到三十岁以前,我一直过着萍踪浪迹的日子,居无定所,城市乡村,搬来搬去,不停地折腾,住得最短暂的地方仅两个月,最久的地方也不过四年。每搬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熟悉新环境,结识新面孔。那些隔山隔水的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忽然就成了你的左邻,成了你的右舍,与你朝夕相处,出入你的生活,实在叫人难以思议。邻里往来,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琐碎事,世俗的生活虽缺少激情,却教会人很多东西,让我更接近生活的本真和核心。而每一次搬迁离开,那些左邻,那些右舍,东家请,西家送,一杯薄酒,勾起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两句临别赠言,伴你走天涯闯海角。多年以后,偶然再回到那些曾经生活过的老地方,多是物非人非。旧房拆除了,小路消失了,故人已星散,岁月如长河水逝,冲刷掉了过往的一切。拔地而起的高楼,车水马龙的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多是陌生而孔,偶遇故交旧友,相顾两犹疑,迟迟不敢轻易相认,怕弄错了惹得一脸尴尬。有时竟有些恍惚,那些记忆中漂浮的碎片,究竟是曾经的经历,还是一时的幻觉,或是书本里的残篇断章、电影和电视剥落的镜像呢?人生的行囊容不下太多的东西,你总是要不断地选择,保留下什么,或是丢弃些什么;而那些曾经被你遗弃的东西,并不会就此消失,完全退出你的生活,它们心有不甘似的,总是隐藏在某个楼道的背后,或是某条小巷的深处,还会不时伺机窜出来,牵扯着你的情感,让你停下匆匆行进的脚步,回头顾念再三。
这年的春天,我是在成都平原上度过的。白天,蹬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自行车,穿行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春熙路的行人,望江公园里的茶棚,杜甫草堂的楠竹,府南河边的古榕,宽巷子的八旗子弟旧居,一切尽在不言中,却仿佛又在向我暗示或无声地述说着什么。是消失已久的历史,还是隐埋得太深的秘密?偶尔也去郊外,看油菜花儿黄、麦苗儿青。累了,一脚踏进路边的茶棚里,要一盏盖碗茶,就着徐来的清风,浅酌低吟,直到平原深处的杜鹃一声声唤人归。今夜该归何处呢?暮色苍茫里,却又归心茫然起来。夜里,卧床聆听雨打芭蕉,或是竹林什么的,淅淅沥沥,如弦乐夜拔,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相继踏歌而来,竟也贪欢,全忘了身在异乡为异客。成都的夜雨是久负盛名的,联系着无尽的前尘往事。那一刻,忽然觉得这地方原本就是自已曾经的家园,或者是祖先的故居啊!当初,是什么让你不得不离去?而今,你终于认祖归宗回来了,又是谁在冥冥中指引你归来的路呢?
人在旅途,总有疲惫的时候。三十岁以后,我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川东一座小城定居下来,过起了世俗的日子。娶老婆,老婆生小我,有了老婆和小我,心有所系,身有所拌,再要远行,脚下就有些踟躇了。天涯浪迹虽成昨日黄花,但我生性就不是坐在书斋寻章摘句的腐生,不甘寂寞了,想念外面的花花世界了,还是要出去四处走走,崂山觅道士,汉水访卧龙,三峡会神女,峨眉候日出,西湖赏夜月,京都品香妃鸡......像一首流行歌里唱的那样,我总是不停地走啊走啊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寻找着。寻找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想过早地知道。人不能活得太明白,我怕知道了,反而会就此停下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花不能睡去,行走的脚步又怎能停下来呢?
浪迹城市或山水,即使是那些不起眼的地方,一座断桥,一条小巷,一段老城墙,一座旧式院落,我都喜欢去走一走,看一看,甚至伸手抚摸抚摸,由那些冰凉、斑驳、或是残陋,循心路漫漫浸洇,用心体验,总会有异外的感受或发现。我爱它们的破陋,欣赏它们的残缺,正是这些破陋和残缺,帮我抖落掉身心的许多莫名羁拌和束缚。那些陈年的斑驳和残破,透露给我缕缕熟悉的气息,像穿透时空的光芒,把心房的那些暗角照亮。我常常想,那些气息里,必定保存有我祖先,抑或我前世的讯息,它们与我曾经有约,它们与我灵犀相通,百年、千年,它们魂魄永远不散不灭,都在等待我的到来。我的将来,或是来生,我的子孙后代,也许注定还会和它们联系起来,重新融合成为一体。
漫漫旅途,我不喜欢住宾馆。密封性能良好的宾馆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像沙丁鱼被装进了罐筒。千篇一律的妆饰装璜和用具陈设,服务员蹩脚的普通话和职业性的微笑,午夜里暧昧的搔扰电话,阴谋散发着腐锈的铜臭气息。那年去京城,我一意孤行地寻寻觅觅,终于住进了旧式胡同深处的大杂院里。夜晚我坐在门外的院坝里纳凉,就如在自家的小院里自在。海棠在墙角静静地绽放,星月下暗香浮动。川音和京腔,象两股涓涓溪流,非常和谐融恰地交流。我和小儿子用院里的井水冲凉,井水的那个凉啊,三伏天也寒骨冰心。凉水浴尘,我们在水中纵情歌唱。在北戴河,我住在海边的一户渔民家中。傍晚海里冲浪回来,路过海鲜市场,顺便买几样喜欢吃的,就如同下班带几样小菜回家一样,交给厨房里做来吃。夜里,儿子偷偷溜出去逛夜市,贪吃烧烤的鱿鱼,半夜肚子里倒海翻江,赶紧爬起来,不问剂量,悄悄吞下两片泄利停,第二天就成了一只蔫鸡公,什么秦皇岛、山海关、姜女庙,统统去它们的,不如躺在车里睡觉养神。多年以后,这事还成为我笑话儿子的话柄。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天性使然,我想我是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住一辈子的。我还会四方行走,天南海北,朝秦暮楚,历经万水千山,阅尽人间烟火。我还会把我的家搬来搬去,直到有一天,我老了,老得走不动路了,再也无力折腾了,才会不得不停下来。那时,我会坐在炉火旁,翻看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回想那些我曾经居住和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曾有我行走的足迹,有我呼吸的气息,有我话语的声音,有我的经历和体验,有我的喜怒和哀乐,那些地方都是我曾经的家园啊。
我想,普天之下,凡是你热爱的地方,只要你愿意,都是你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