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远鼓

初夏芳菲尽，大地少妇般丰腴起来。杜鹃声声里，我随采风团走进花萼山。

东出四川盆地的盐茶古道，草蛇灰线，遗迹难觅。代之是水泥公路，于山体凿出，在崇山峻岭间时隐时现。无数次峰回路转，愈行峰愈高、谷愈窄、山愈深。蓝如镜面的天空，被刀剑似的山峰切割，剩下窄长一溜，嵌在头顶。此时，我们已进入到了大巴山腹地。

千里大巴山，与秦岭比肩，横亘东西，是中国南北地理和气候分界线。花萼山地处大巴山脉中段，川陕鄂渝结合部的四川万源市境内。冲天耸立的五座高峰，状若五瓣花萼，故名花萼山。一山出二水，也分二水，任河北上入汉江，白沙河南下入嘉陵江，成为长江中上游两大支流的发源地和分水岭。

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来到山谷口，地势陡然奇险，望之惊心。右岸玄天观，壁立千仞，不可仰视，裸岩熠熠，居中劈掉一半似的。山顶曾有庙宇，立于崖畔，如悬天际。当地民谚道：陕西有个钟鼓楼，半截伸在云里头；四川有个悬天观，离天只有三尺半。左岸鸡冠寨，隆起云中，形若鸡冠，峭岩赤壁列阵，猿猴不可攀，自古天然要塞，寨墙、寨门遗迹犹存。一只金雕盘旋在山谷上空，翅膀偶尔扇动，俯察山川动静，搜寻猎物。

当地向导老项说，此地项家坪，是上花萼山主峰南天门的必经之地，也是盐茶古道出川到安康、紫阳、城口等地的重要关口，自古客商往来不绝；鸡冠寨与玄天观隔溪耸峙，钳制着山谷口，历代兵家必争。

谈到一九三四年那场万源保卫战，老项神色凝重。刘湘六路大军围剿川陕苏区，万源到处是战场，一寸山河一寸血。花萼山是主战场之一，李先念、程世才率领的红四方面军三十军驻防。八十八师十四团防守项家坪，凭鸡冠寨、玄天观之险阻敌，浴血奋战。缺乏粮食，每个战士每天靠一个洋芋充饥。缺少武器弹药，长矛大刀加滚木擂石。鏖战二个多月，敌人寸步难进，溃败而退。

在项家坪村党群服务中心广场，有一座四角攒尖亭，亭里陈列着一面巨型牛皮大鼓，外罩玻璃保护。由于年岁久远，鼓身变得乌黑，鼓面墨饰模糊。

这面鼓大有来历，要追溯到三国时候。说起这面牛皮大鼓，老项语气敬畏。

话说徐庶被曹操要挟到曹营，郁闷不已，最终寻计走脱，入花萼山隐居修道，留下诸多遗迹和传说。花萼山主峰南天门曾有徐庶寺，始建于明代。据考证，这面大鼓是寺内的庙鼓。万源保卫战期间，敌军围困万千重，红军举步维艰，缺少武器弹药。和尚顾一本借故庙鼓破损，送成都修复，暗藏二十条枪和弹药于鼓内，骗过敌人层层封锁和盘查，运回花萼山，武装了部队。战斗中，红军抬来庙鼓当战鼓，擂鼓作战。鼓声隆隆震山川，红军士气大振，威慑敌胆。徐庶寺毁于战火后，庙鼓被当地老百姓收藏。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办集体食堂，尘封的大鼓被搬出来，鼓声再次响彻花萼山。社员们闻鼓行动，出工、收工、吃饭。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鼓声又沉寂下来。一九九六年，在峨眉山修行的顾一本重返花萼山，特地来看望大鼓，抚今追昔，感慨良多。

我见过不少鼓，没见过如此巨大的鼓。同是这面鼓，架在不同场合、响在不同时间，作用和意义迥异。挂在庙堂是法器，暮鼓晨钟，唤醒尘世迷途人。架在阵前是军器，鼓声擂动，有进无退。摆在生产队是权器，发号司令，无不遵从。当然，如果置鼓于舞台，它就是乐器，踏鼓而歌，闻鼓而舞，娱人精神。

原军委副主席刘华清，万源保卫战时任机枪连连长。多年后，回首那场历时近一年的血腥战役，他挥毫写下：“花萼天下无”。我想，那不仅仅只是称赞山川大美，定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我知道花萼山很晚，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位朋友谈及，唏嘘不已。山高路远，山民下山赶场买生活用品，往返要走三天；地僻土瘠，巴掌大的平地也难找，陡坡石隙、捧土之地上播种，秋来收获甚微；生活艰难，主食包谷、洋芋，也不充裕，一天吃二顿，有的人家仅有一条遮羞的裤子，谁出门谁穿……

风水轮流转。2007年花萼山确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穷山恶水蝶化为人间仙境。高山峡谷、原始森林、溶洞飞瀑、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等，无不吸引游客。民宿、餐饮兴起，药材、山货抢手，山民们逐渐脱贫致富。

夜宿花萼山中。山里的夜晚，静得能听到呼吸和心跳。一行人乘兴夜游，借助幽微天光，灰白公路隐约可见。黑暗中看不清谁是谁，凭说话声辨别彼此。走着、说着，骤闻狗声大作，灯光随即亮起，我们闯进农户院坝了。

原以为山里安静好睡眠，夜深了，我却毫无睡意。我点燃一支烟，凭窗眺望。啥也看不见，连那棵近在咫尺的核桃树，也被黑夜抹去。我用耳朵捕捉夜的声音，杜鹃叫、溪水流、狗吠，似八大山人简约传神的画，寥寥几笔。溪水流很轻，若微风过野，屏声静气才能听到。狗吠往往很突然，乍然响起，点不友好，附近定有夜行物。杜鹃叫声嘹亮，夜以继日，声声似呼唤，苦心孤诣。所有鸟儿都睡了，它为什么不睡？它的叫声为啥那么凄清？

隐隐遥遥，我听到另一种声音，如闷雷辗过山巅，又似洪流奔腾山间，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哦，是鼓声。红军擂响牛皮大鼓，勇士们前仆后继，英勇杀敌。历时近一年的万源保卫战，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苏区也损失惨重，万源二十万人，战死、饿死无数，红军撤走时，只剩下六万多人。青山处处埋白骨，杜鹃啼血似招魂。

鼓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夜又归于寂静。    

窗前那棵高大粗壮的核桃树，终于显影出来。透过零乱的枝丫，我看见一颗颗星星，在辽远的夜空明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