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从南郑入蜀,过剑门849年后,我追寻他足迹,也身披细雨,行走在剑门蜀道上,只是胯下少了蹄声得得的驴。我说,可以养几头驴,供游客骑行,体验骑驴入剑门。东道主鼓掌叫好。
这当然是玩笑话。陆游奉诏入蜀,心情郁郁。中原被金人侵占,北伐屡受挫折,收复遥遥无期,自己被贬来贬去,风雨人生路,哪有雅兴游山玩水。
古蜀道有多条,剑门蜀道是秦汉以来,关中入蜀的核心路段。其前身可追溯到战国时期,秦国处心积虑想吞并蜀国,苦于蜀道艰难,造石牛谎称能屙金。蜀王贪财,派五丁开路迎取金牛。秦国阴谋遂得逞,灭蜀国后,回马又灭巴国、苴国。故该道史称金牛道、石牛道,蜀汉后又称剑阁道、剑门道。车辚辚,马萧萧,这条官驿大道,有过多少风起云涌?关系多少兴衰存亡?留下多少热血传奇?
官网介绍,剑阁位于秦岭南麓。剑阁人说,大巴山从这里起步。没错,都对。亿万年前,秦岭、大巴山浮出蔚蓝海洋,向浩渺苍穹隆起时,在这里相遇,互相碰撞、挤压、抬升,形成了隔绝西南与中原的天然屏障,72峰若剑,剑剑直插霄汉,飞鸟难越,猿猴愁惨。李白至此,也望峰息狂心,一声长叹:噫吁乎,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细雨迷濛,云遮雾罩。剑峰们尽被云雾吞噬,就连眼前触手可及的大剑山,也半遮半露,不肯撩开神秘面纱。不闻雨声,但细雨湿衣看不见,一呼一吸,都是湿漉漉的雨水味,清凉润肺。积雨从身旁树叶滑落,摔打地上,滴滴嗒嗒声不绝于耳。我喜欢这细雨,与陆游入剑门所遇微雨,何其相似,唯有如此,才能贴近他那颗因惆怅而放纵的诗心。
这千古蜀道、天下雄关险阻,来与不来,其实我早稔熟于心。
儿时,冬夜火塘边,父亲绘声绘色的讲述,把我带到1800多年前的古战场。张飞挺枪冲下关大呼,认得燕人张翼德么?马超不屑答,我世代公侯,哪里认得村野匹夫!两人气呼呼大战百余回合,不分胜负。张飞说,我不生擒活捉你,誓不回关!马超说,我不打得你跪地求饶,绝不回寨!战到天黑,两人还不肯罢休,呼叫军士点起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继续夜战……我神魂出窍,一会儿化身张飞,一会儿化身马超,一会儿又化身高举火把呐喊助威的军士。
后来,我识字了,也捧起《三国演义》读。父亲再讲张飞夜战马超时,我纠正说不对,是葭萌关,不是剑门关。父亲疑疑惑惑,是么?我说有书为证,拿来被翻得破旧不堪的《三国演义》,指给他看。他脸上就挂不住,生出些尴尬来。
是的,葭萌关,位于昭化古城,嘉陵江与白龙江交汇处,水陆要冲之地。那时还没有剑门关。诸葛亮出祁山北伐中原,为确保成都方面的安全,在离葭萌关30多公里的大剑山中段,依崖凭险,砌石成墙,架木起楼,修建了剑阁关,控扼蜀道,就是现在的剑门关。
雨停雾散,一座座剑峰渐次显露崔嵬。嵌满细小砾石的山壁,呈冰冷玄铁色,寸草不生,唯壁缝间偶见古木倒挂。遥想当初,山体隆起时,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熔岩还来不及完全化尽,就被北方吹来的季风,冷却、凝固成眼前的样子。
长坡向天,石阶历历。远望关楼,坐落长坡尽头,倚千仞摩天绝壁,临乱石累累深涧,状似城楼,木石结构,双重飞檐。砾岩坚硬如铁壁铜墙,宛若天然城郭。关楼巍巍,横绝蜀道,历来兵家必争。然而,雄关天险,一失当道,万夫莫开。英雄落马关前,勇士喋血山谷,无人从正面攻下过剑门关。
我想,当年姜维凭关拒守,与钟会对峙,若不是邓艾冒死涉险,偷越摩天岭,直捣成都,刘阿斗不战而降,剑门关也许能阻敌关外,延续国祚,让蜀汉苟延残喘。我并非凭空乱想,有史例可循。996年后,横扫欧亚的蒙古铁骑,裹一身塞外风沙涌来,席卷大宋江山。大汗蒙哥亲率十万大军,从大剑山东的嘉陵江南下,顺风顺水,千里无碍,却被弹丸之地的合川钓鱼城所阻,长达36年,蒙哥战死城下,欧亚格局为之震动巨变,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拾级而上,穿过关楼拱门,我登上雄伟关楼。站在垛堞前,放眼北方,群山起伏,连绵直达天际,云涛汹涌翻卷,长安何在?俯瞰关下,蜀道斗折蛇行,攻防激战,旌旗蔽野,盔甲塞谷,喊声震川,跃马挥戈的勇士中,可有我的祖先?回首南望,峡谷深远,青天一脉,逶迤直下川西平原,成都可安好?雄关据险,地控南北,势分天下,承载多少历史轮回。
然而,剑门关再雄再险,也只是造就冷兵器传奇,在匪夷所思的现代化战争面前,千里之外,动动手指头就能将它抹灭。陆游说得好,“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蜀道也不再难,此行我从成都到剑阁,动车一个半小时;若继续北下,到西安也只需要再花二小时。谈到交通,剑阁人自豪地说,入川出川,高铁动车每天五六十趟,公交车一样便捷。
在岁月长河里,蜀道、剑门关都被时间洗涮褪色,不容人再壮怀激烈。我仰望亘古不变的天空,洒落身上的雨痕、地上的水渍,很快被习习谷风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