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旭水河畔,河风吹拂,送来阵阵清凉。清凉中有淡淡咸味,浸渍人身心。我明白,这是错觉,对盐特别关情而产生的错觉。
源自九宫山余脉的旭水河,由西向东,一路婉延跌宕,穿过贡井城区,与南下的威远河交汇为釜溪河,穿过盐都自贡市主城区,然后继续奔腾南下,流过广袤的川南大地,最后一头扎进烟波浩渺的沱江。
踏着纤夫们沉重的足迹,我沿着河岸走。这条河面不宽水流也不急的小河,在陆上交通运输不发达的年代,承载了千年盐运的漫长历史。这岸是咸的,这水是咸的,难怪我感觉这河风里也有咸味。每天在水上来往的运盐船只,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桅樯林立,白帆如云,桨声咿呀,码头昼夜繁忙。从地下数百米乃至千米深处,开采出来的川盐,源源不断地溯流而上,或顺水而下,运向大江南北,运向雪域高原,运向九重帝宫,也运向抗日烽火前线。洁白似雪的盐,融入一个民族的血脉和骨髓,增添了精神,助长了气节。淡死中国人!狂妄叫嚣的侵华倭寇,飞机千里突袭,摧毁盐道,炸塌盐井,涂炭生灵。然而,塌陷的盐井重新挖开来,倒下的天车(提卤井架)竖起来,中断的卤水继续哗哗欢歌,盐船又在旭水河上追风逐浪。
因盐兴城,因盐驰名,盐都自贡市闻名中外。
从东汉开凿第一口盐井开始,这片咸土地上,先后开凿了上万口盐井,勤劳智慧的盐都先民,创造了无数人间奇迹。有全球开采最早的大公井,有世上天车最高的达德井,有开凿首破千米深度的燊海井……开采盐井艰难困苦,也充满传奇色彩。有全靠女人“坐车盘”推大车的川海井,有卖掉玉石烟杆才最后凿穿的烟杆井,有开凿十年才成功的广源井……盐都历史,是一个伟大民族艰苦卓绝奋斗的缩影。
儿时看电影《闪闪的红星》,潘冬子将盐溶化水中,浸入棉袄,躲过敌人盘查,送给山里的游击队。这情节,我至今不忘。初识字时,我看过一本连环画,讲述盐井工人罢工斗争事迹,故事就发生在自贡。从此,自贡这个带着咸味的名字,连同阶级仇恨,一直烙印在我心头。二十年后,我出差途经自贡,有幸一睹盐都风貌。那是个黄昏,暮色苍茫。车窗外,三角状黝黑色的盐井天车,遍地皆是。近的一闪而过,比风还迅疾;远的徐徐来迎,或依依辞别。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放弃前面的行程,双脚踏上这片咸土地,去探望幽深莫测的盐井,抚摸立地擎天的天车。
三十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受自贡市贡井区邀请,站在了这片咸土地上。举目四顾,高楼阻挡了视线,切割了天空。曾经遍布于野的盐井天车,哪里去了呢?我对千篇一律的城市高楼毫无兴趣,跟随一群摄影者,走进旭水河畔的老城区。
老城区在旭水河西岸,青瓦房高低错落,沿河岸绵延,较好地保存了盐都的古风古貌。河东是贡井区新城,高楼连云。河东河西,一水之隔,却仿佛是不同天地的二个世界。会馆、祠堂、寺庙,河水笼烟,粉墙黛瓦,青石板街巷,庭院幽深,花木扶疏,一不留神,就被穿越到了从前。历朝历代的盐业巨头们,在旭水河畔置下的一处处家业,大多被时间无情抹去。没被抹掉的陈家祠堂、南华宫等,伫立在无尽的岁月里,依旧静守着昔日那份豪奢和繁华,有如没落贵族世家的老小姐,苍老脸上每一道皱褶里,都隐存着高贵和尊荣。这里的时光很慢,慢似枯水季节旭水河里的水流,也很静,静如大街小巷被人畜踩踏得光滑、坚硬的青石板。在这既慢且静的闲时光里,感受盐历史,品味盐文化,有如喝一壶陈年普洱,愈久弥香。
我一直念念不忘,去探望盐井口,抚摸天车。加区长并不理会,带我们游陈家祠堂,观平桥瀑布,去千佛寺品茗,甚至远离贡井城区,去乡间游览新农村建设、花木产业园。她去年从一所大学下派,任职贡井区副区长。她以女性的耐心和教书育人的执着,展示贡井区改革开放的工农业建设成果,让我们明白,盐都不仅仅只生产盐,许多新事物都在蓬勃生长,这片被咸水滋养的古老大地,与时俱进,正焕发着无限生机。
走马观花二天后,加区长才说带我们去看盐井。我以为去看老城区的大公井,那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口盐井。大公井生产的盐成为朝廷贡品后,改称贡井,因此有了贡井区,有了自贡市。近二千年的大公井太老了,老得不耐看,她带我们去参观保存完好的燊海井。
燊海井在城东大安区,开凿于清道光三年(1823年),历时三年乃成,井深1001.42米,是人类钻井史上第一口超千米的深井。这么深的井,完全超乎外国人的想象,他们顶多只能开凿出几十米深的井。盐都先民的智能,由此可见一斑。燊海井投产后,日喷黑卤万余担,日收白银五百多两。盐绅商贾们纷至沓来,凿井设灶,方圆一平方多公里范围内,近二百口盐井星罗棋布,天车如林,灶房毗连,枧管(输卤水的竹制管道)纵横,云蒸雾蔚,井盐生产空前繁忙。
“其声有人声、牛声、车声、梆声、放漕声、流涧声、汤沸声、火扬声、铲锅声、破篾声、打铁声、锯木声。其气有人气、牛气、泡沸气、煤烟气。气上冒,声四起,于是非战而群嚣贯耳,不雨而黑云遮天。”
这段出自《自贡市盐业志》的文字,细致生动地描绘了盐场的热闹情景。
因燊海井而打造的燊海公园,秀木蔚然成林。老远就能看到,用成百上千根杉木连结、蔑索捆扎而成的高大天车,耸然突出林表,直指浩渺蓝天。天车,盐都的标志,素有“东方埃菲尔铁塔”的美称,令人望而生敬意。近二百年了,燊海井仍在生产,延续着盐都的辉煌历史。
伫立天车下,我无法透过地表,看清千米之下亿万斯年岩层演化而成的盐海,只能循着天车的指引,仰望天空。天空湛蓝,干净得一无所有。天宇之下,人类星球纵然千疮百孔,却一直默默奉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