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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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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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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小书事堪追忆

人之初,记忆模糊,似是而非,真实性可疑。我一直试图厘清,什么时候开始读书,读第一本书是什么。我希望将此事定格,载入个人史册,以免后世孝子贤孙们大举考证,花冤枉钱,做无用功。

我出生巴山农家,泥脚父亲好读书。有书乃生香,我自称书香门弟,大约是可以的。父亲少不更事,懵懂完初中断了学历,下田务农。他厌恶农事,躬耕之余,手不释卷,喜读小说和医书,读小说向往奇人异事,读医书想悬壶济世。

我迷恋书,自小受父亲影响。他坐窗前,架二郎腿,读书到情难自禁时,念念有词,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样子,令我神迷。我模仿他,书高举,二郎腿高翘,胡乱摇晃吟哦,观者无不嘻笑。我越发装正经,卖劲表演。有观者严脸肃颜道,这娃大了不寻常。

那是我最初读书情形,算不得读书,纯属装逼。

如果时光继续倒流,回溯我读书历程,当从撕书开始。

父亲的书随手乱仍,我抓来玩,玩着玩着就开撕。初时撕书我需两小手合作,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扯下小片来。撕书声入耳,大人们觉得妙不可言,如听朗朗读书声,不制止,反而鼓励我撕。渐长我仍撕书,折飞机、纸牌、玩具;撕成纸条贴下颌、嘴角,扮白胡子老爷爷;撕给母亲,剪一家老小鞋样;撕去孝敬祖母,裹气味辛辣的旱烟。最终,书都无头无尾,缺页少码,难得一本完好。

读书人最爱书,父亲防我不分青红皂白,把重要的书撕毁,如助他医生梦的医书,都入箱藏起来;又在墙壁钻孔打桩搁板,做成简易壁架,好书置于高架。

    

如果非要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我读的第一本书,无疑是画本《林冲雪夜上梁山》。不识其字,人物故事却很熟悉,父亲多次讲。冬天火塘边,夏夜月光下,年节饭桌上,他绘声绘色,动情处手舞足蹈,令我废寝忘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天下英雄豪杰数不清,头戴毡笠子、手持花枪,逼迫反上梁山的林冲,牢牢占据我心中第一好汉位置。

画本启蒙我,开启读书门。看图学识字,识字靠猜,有时也向父亲请教。儿时看过的画本,我能记起《桃园结义》《三打白骨精》《地道战》《地雷战》《刘胡兰》等。

读书可称王,我讲画本故事给小伙伴们听,逐渐赢得孩子王地位,号令群小,无不遵从。偶尔出现叛逆者,我不借给他画本看,不许他听我讲故事,小伙伴们也群起孤立他、攻击他,最后不得不洗心革面,臣服于我。

真正称得上读书,是上学发蒙后。课本崭新,油墨香浓,令我心醉不已。《语文》“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那些课文太简单,老师不教我都会读会写。还是读课外书过瘾,识字也比课本多。老师青眼有加,委以学习委员重任,上下课喊起立坐下、擦黑板、收发作业本等,孩子王地位更加稳固,无人能撼动。

识字增多,画本这种小儿书满足不了我阅读胃口。小学三年级,我囫囵吞枣地读成人书。最早读的是《高玉宝》,书不厚,文字浅显,其中我要读书、半夜鸡叫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把书中故事编排成儿童游戏,是我的创举。选一人扮地主周扒皮,其余扮长工,我扮主角高玉宝,发现周扒皮半夜学鸡叫的丑恶把戏,率领长工们痛打他。大家实拳实脚,毫不留情,娘胎里就灌输的阶级仇、民族恨,一古脑儿发泄到地主身上。苦了扮周扒皮的小伙伴,鼻青脸肿嘴啃泥,再也无人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只好抓阄决定。

小学四年级那年,学校采购了一批图书,有小说《林海雪原》,那是我读的第二部大书。苍苍林海,茫茫雪原,遍地英雄,如群星闪烁。取自这部书的《智取威虎山》,仅是众多故事之一,这让我大开眼界。有一次放学回家,语文老师与我同行,他没读过《林海雪原》,听我一路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侦察英雄杨子荣、战斗英雄刘勋苍、长腿孙达得、攀登能手栾超家,以及土匪许大马棒、座山雕、谢候东等,津津有味。多年后,老师见了我,旧事重提,夸我从小就出众。

 

成人书是宝藏,读成人书如发掘宝矿,寻父亲的书就成了我的赏心乐事。他随读随扔,楼上楼下、箱底柜顶、墙根屋角、杂物间、破烂堆,都会找到书。书多被我撕过,有的积满尘埃,有的虫蛀成孔眼,有的老鼠啃得体无完肤。

《石头记》是我从装破烂的箩筐里翻出来的,线装,软纸,字小,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事。我硬着头皮看了几十页,提不起兴趣,更多生字、繁体字障碍惹人泼烦,遂丢一边去。再读这部书,读得五体投地,要等二十多年,娶妻生子,为家计琐事奔波,俗世染一身尘埃之后。想起儿时抛弃的《石头记》,那可是古本《红楼梦》啊,回乡下老屋翻箱倒柜,折腾得灰头土脸也没找到。

母亲盖坛子口那本书,估计老鼠想吃坛子里的黄豆,就拼命啃书,边角全无。老鼠聪明,和乌鸦喝水有一拼。我用木板替换下书,拍去灰尘,弹掉老鼠屎。从竖排的繁体字中,我认出华雄、关羽、袁绍、曹操、刘备等人,原来是《三国演义》。关羽温酒斩华雄一战成名,父亲讲过;长板坡、草船借箭、火烧连营,很多都讲过。我走路看,吃饭看,蹲茅坑也手不释卷。牛没草吃提意见,圈里哞哞叫。无奈拿上镰刀、挎上背篓,深一脚浅一脚,也不妨碍我边走边看。割草没法看,红苕地里掏个洞把书藏起来。

父亲并不支持我看三国书,说男不看三国,女不看红楼。我当然不明究竟。他说三国书尽说勾心斗角事,毒害人心。我不在乎人心,只在乎精彩。他那些讲阴阳平衡、七经八脉、汤头歌诀的医书,枯燥得要命,深奥得烧脑,我一点不喜欢。看他拖声曳调、颠来倒去背汤头歌诀,我不再效仿,觉得其情疯癫,其状可笑。他还说读《增广贤文》可以提高口才,推荐我读,可哪里有这书呢?

 

那个名叫元山公社常家嘴的山窝,不是想读书就有书读,读书比吃肉还难。

幺舅有书。爱去外婆家,不仅因为她笑容慈祥,款待热情,零食香口,还因为幺舅有书款待。他和父亲一样,耕读持家,爱讲书中故事,有时为某个情节,和父亲争辩不休。他的书破损页糨糊修补,装订散了针线扎好,用牛皮纸另加封面,或用旧报纸包装,爱护女人一样爱护书。他不轻易借书给别人,更不向他人开放藏书阁楼。唯有我例外。离开外婆家,我随意借书走,数量不限,记得有《薛刚反唐》《绣像三门街全传》《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我借他的书,是黄鼠狼借鸡,有借无还。他虽然十分心痛,却不得不做出大度的样子。唉,谁叫你是我幺舅呢!和父亲一样,读书没改变他的命运,外公放走大舅、二舅参军、工作,留他在身边养老送终。他恨外公心不平,致死难以释怀。

听人说远房艾姑爷有书,我却不便借。虽是同一个生产队,但非直系亲戚,还因为政治运动整来整去,常家和艾家整出隔阂,娃娃们同校同班读书也不亲近。1976年我读初二,某天父亲栽秧回家,泥脚杆顾不得洗,怀里掏出书看。新书绿皮封面,厚如砖头,艾姑爷在公社书店买的。当时搞评水浒运动,出版《水浒传》作反面教材,供批判宋江投降主义用。艾姑爷置油盐酱醋不顾,花巨资买《水浒传》,那是破天荒行为。父子争抢轮流看,他干活归我,干完活就被他夺去。逼上梁山造反的好汉们,到底受了朝廷招安,都成悲情英雄,令人唏嘘。上大学后我读《荡寇志》,梁山好汉个个不得好死,被斩尽杀绝。我边看边跺脚大骂作者,其心可诛,口头操尽他祖宗八代。每想起这事,都忍不住发笑。

 

公社乡场有书店,松林青瓦屋檐下,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我总撵父母的路去赶场,到乡场直奔书店。卖书大叔见了我就打趣,你娃有钱场场赶,无钱赶赶长;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裤裆扫来扫去。我羞红了脸,低头看柜里的书。

一排透明玻璃柜,隔作四层,领袖著作占去一半,还有农业生产、防病治病等小册子,文学书虽不多,足够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了。其他顾客隔着玻璃瞅,我求卖书大叔取书给我看。我胆大、嘴甜、用语文明,比如“请”“麻烦”“谢谢”等,他乐意满足我。看中某本书,我就掏口袋里的硬币,柜台上排开,一枚枚数给他,那情形跟孔乙已买酒买茴香豆无异。钱不够,我返身入人群找父母,软缠硬磨,甚至哭哭闹闹,总要凑齐差额。现在我还能记起买的那些书,小说《鸡毛信》《童年》《敌后武工队》,样板戏剧本《红灯记》《沙家滨》,更多的是《雁翎队》《平原作战》《小兵张嘎》之类的画本,几分钱一本。

看着越来越多的书,我像不断往钱罐投币的守财奴,眼睛被集聚起来的书擦得眼珠子放亮。我在扉页写下自己名字,宣示所有权,防止弄丢。后来上大学、赴外地工作,我带走部分书。1984年冬,我从平昌县调达县工作,一纸箱书受不了长途颠簸,从汽车顶骨碌碌掉进山沟。失去了,再也找不回。那是我损失惨重的一笔财富,至今心尤戚戚。

 

夏天山里蚊虫多,白天墨蚊晚上夜蚊,轮番上阵围攻,叮人奇痒,扰人看书。一巴掌拍下,满手血污。蒲扇赶、艾草烟熏,都无济于事。我只好钻进蚊帐,一张小凳置凉席上,凳上放煤油灯看书。为避免蚊帐被灯烟熏黑,蚊帐顶用大头针别一层旧报纸。早晨起床,鼻子里油烟味闷人,抹鼻子抹出黑腻腻油烟渍。报纸很快被熏得黑糊糊,凉席上落满烟垢,蚊帐还是变得黑不溜秋。

母亲不在乎蚊帐,在乎我读书。她曾一哭二闹三理论斗争,猪不缺食牛不缺草为条件,冲破外公男尊女卑的束缚,获得二年读书机会,三好学生给了她此生最荣耀光环。所以,她见我读书就喜上眉梢,见我常熬夜过度痴迷,又忧形于色,担忧坏了眼睛,伤了身体。

1975年春,父亲大病,差点丢命,公社医生诊断是神经官能症。神经官能症是啥病,医生说得含糊,我们也听得一头雾水,但有一点我们明白,与书读多了关系重大。从此,母亲严格控制我看书,不许熬夜。见壁缝漏出灯光,深夜我不睡,她不停地催促,如果我不听令,她就果断行动,过来吹熄我床头的油灯。

满脑子书中人物情节,我哪里睡得着。我想起爷爷的手电筒。他当生产队长,早出晚归,手电筒是他看穿黑暗的第三只眼睛。我借故去茅厕,借来手电筒,躲进被窝接着看。那以后,我不再顾忌母亲的熄灯令,只是爷爷老抱怨电池消耗快。高中住宿学校,我有了自己的手电筒。晚上熄灯铃响过后,值日老师往来梭巡。此时,手电筒光亮我被窝,那部长篇小说《山林支队》,耗尽二节电池。

春节我从幺舅的阁楼翻出《匪巢覆灭记》,打仗的苏联小说,好戏不容错过,借走归我。一灯如豆,字若蚊蝇,猜生字,蒙繁体字,最讨厌人名长难记,影响阅读。母亲见我把熄灯令当耳边风,生气了,灭我灯,缴我书。那时父亲病重,求医问神,不见好转,她不希望再出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接连几天,我寻书无果,只得涎笑向母亲讨。她先不肯告诉我,后来想告诉我,自己却记不清藏书地了。我一直寻找此书,现在仍坚信在某个地方,等待重见天日,供我阅读。

 

我说过,少小时代不是想读书就有书可读。许多书被打上封资修烙印,收缴、焚烧、销毁。乡村本是文化荒野,这般折腾,更加荒芜。

没书读的日子,我读报,打发无聊时光,虚度无尽岁月。报纸不稀罕,央报省报地方报,天天有。山里识字人少,报纸都糊墙贴窗包食物擦屁股了。报纸枯燥,味同嚼蜡,我读无趣,翻出样板戏剧本读。我大声读,表情朗读,分角色朗读。《红灯记》《沙家滨》《智取威虎山》的精彩片段,我不仅倒背如流,还会表演。我把大地当舞台,山林村舍当布景,模仿戏中角色,给小伙伴们表演。田地间干农活的人,也停工观看,嘴里啧啧夸,这娃娃学啥x像啥x,聪明!

没书读感觉浑身无劲,没吃饭似的。我总在寻找书,走亲串门,最关心的不是吃,而是有无书。收获甚少,却弥足珍贵,如《东周列国志》《杨家府演义》《说唐》等,现代本,线装古本,还有手抄本。谈恋爱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我从墙角翻出一堆手抄本,《三字经》《麻衣相法》,还有《增广贤文》,那可是早年父亲向我推荐的书呢。

父亲终归如愿以偿,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挎着药箱治病救人。而我以书为墙,坐拥书城,再也不愁没书读,反而为书多无处堆放烦心,不时清理一堆没甚价值的书,交母亲送楼下废品收购门市,乐得她换几块小菜钱。想起少小读书难,感觉此时如亿万巨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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