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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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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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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知了为啥叫

姚芷妤往后倒那一瞬,如同遭遇大地震。天旋地转,墙壁痉挛般摇晃,天花板痛苦地弯曲,吊灯在空中荡秋千,大地加速度陷落。一切从根基动摇,土崩瓦解。

你是小偷!

你是小偷!

你是小偷!

……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嗖嗖嗖似万箭穿心。她看不清人们的脸,只感觉鄙夷的情绪,夹杂着愤怒的唾沫,粪水一样泼向她,淹没了她。她犹如掉进粪坑的一只小鸡,拼命扑腾,想要跳出肮脏境地。然而,有人脚踹她,有人棒打她,有人石头砸她,还有人摁住她头往粪水里按……

一声轰响,她的世界坍塌下来,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轮回,她悠悠醒来,心头疑惑,难道我又做噩梦了?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些人围绕着她,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可是踹她、打她、砸她、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那些人?

“醒来了!”有人说。

她的目光艰难移动,停留在说话人身上。程知前,四十多岁,矮胖,寸头,方脸,浓眉大眼,高鼻梁,肥厚嘴唇,说话带川东口音。他是公司董事长、学院院长,头衔一大堆,却偏偏喜欢别人称呼他程老师,似乎对老师这一称谓情有独钟。此刻,他单腿跪地,握住她的一只手,医生为病人把脉似的,神情如霜冻雪凝。见她苏醒过来,他脸上也舒展开来,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

“姚老师!”程知前轻声唤她。

她无力应答。

救护车唔哩唔哩尖叫着,驶进校园来。她仿佛听到人说无理无理,又像听到人说完了完了,浊泪蚯蚓一样从眼角爬出来,爬过脑门,爬进丝丝花白的鬓发间。

两个穿白大褂的男子跳下救护车,拿着担架飞奔过来,后面紧跟着拎急救箱的医生和护士。人们纷纷闪向两边,让出一条救援通道。

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阵后,救护车闪着蓝色警报灯驶出校园。

司机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医生侧脸看车窗外街景。抬担架的两男子埋头玩手机。小护士一张嫩白漂亮的脸,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程知前派来的小伙子符坤,目光不时投向她,疑虑不安的样子。

她怕见符坤的目光,怕见所有人的目光,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如果能缩身蚂蚁一样小,羞辱感是不是也就跟着减少,少到忽略不计?她感觉后脑勺钻心地痛。好像是倒下时磕到了桌子,一定磕破了,不然哪来的血?她闭上眼睛,想要睡去,可是,刚才发生的事闹心,不让她继续睡。

当时,她急火攻心,血压飙升,血液涌上头,脑血管胀得要爆裂,早晨服的降压药一点不起作用。心律快似闹钟响,急促得要把五脏六腑甩出来似的。她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往后便倒。那一声轰响,准是后脑勺磕到了办公桌。

早晨醒来,她就为夜梦惴惴不安。她梦见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急于找衣裙遮羞蔽体。衣柜翻得乱七糟八,也找不到一件合适的。后来,她从角落扒出一件旧毛衣。她几次想丢掉,或捐给贫困山区,都舍不得。那是谈恋爱时,老公为她买的,三十多年了。男怕穿,女怕脱,这显然不是好梦。

吃早饭时,她摔坏了一只碗。她从没有摔坏过碗。景德镇产的青花瓷碗,她的心爱之物,碎成数块,碗里的鸡蛋番茄汤红红黄黄白白洒一地。

出门赶地铁,她看见一条流浪狗屙屎。那狗东西在路边草坪,丑陋的屁股不知羞耻地高高撅起。她暗叫晦气,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总之,所有出门物语都不吉利,向她暗示着什么。

你是小偷!

你是小偷!

你是小偷!

……

救护车颠簸了一下,她又昏迷过去。

 

急诊室一派忙碌,白大褂魅影似的,在姚芷妤跟前飘来晃去,一切都极不真实,仿佛一场蹩脚闹剧。

荒唐!荒唐透顶!我是教师,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多次受上级组织表彰的优秀教师,传道、授业、解惑,教书育人,人类灵魂工程师,怎么能怀疑我是小偷!你们怀疑谁也不应该怀疑我,怀疑我毫无道理,是给我头上扣屎盆子。

不错,她昨天上午去了程知前办公室,送暑假培训工作计划安排文件,请他审签。暑假快到了,学院部分教室、宿舍等场地将对外出租,举办各类补习班、培训班、集训班,这是产业化政策催生的应试教育市场。学院当然也要办班,抢占市场,分一块蛋糕。办班计划安排文件由符坤起草,在往年文件的基础上,改头易尾,增删了一些内容。符坤将文件稿交她后,她以语文教师的严谨,从文字到内容都进行了认真修改,连标点符号也不马虎。

程知前办公室在院长办公楼的二楼。那是一栋嘉木掩映的三层小洋房,大门口装有安检门,表情严肃的保安目光如电。这是她第二次去他办公室。第一次去是她应聘教务部长,刚来上班那天,他邀请她去坐一坐。全校所有教职员工,她是唯一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他看似一个谦逊的人,待人和蔼,说话客气,对她尤其如此,还叫女秘书送来一杯香气袅袅的雀舌茶。寒喧几句后,他就工作对她进行了一番交代。前后不过几分钟,雀舌茶她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他很忙,除了公司、学院的工作,还要兼顾诸多社会事务,政协委员、高教学会理事、企业文化联谊会副会长等,各种会议、活动、应酬。

过安检门,保安处登记,上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办公室闪出一位年轻人,拦住她盘问。她有些不爽。第一次来,也是这位年轻人拦住她盘问。他西装革履,高大壮实,眼光射人。她听符坤说,小伙子叫雷军,是程知前的司机兼保镖,功夫了得,得过散打比赛冠军。雷军问明情况后,把她带进隔壁魏助理的办公室。

魏助理白净书生模样,戴窄边近视眼镜,是程知前的助理,兼院长办公室主任。他看完计划安排文件,表示同意。这时,分管后勤的李副院长来找他谈事,他让她把文件送到院长办公室桌上,说程知前去政协开会了,等他回来审签。

程知前的办公室很大,部分办公,部分作茶室,中间一道木雕梅兰竹菊屏风隔开。正面墙上悬挂一条横幅,“玉汝于成”四个草书字笔走龙凤,刚毅强劲。宽大的花梨木办公桌上,东西杂陈,却整理得井井有条,最显眼是那一摞文件夹,堆成小山似的。她没有把手里的文件夹放上去,放在办公桌中央,他马上要审阅似的。瞥见雕龙刻凤的鸡翅木镇纸,她还不放心,拿过来压住打开的文件。

做完这事,她正要退出,忽生好奇心,来到屏风后参观茶室。足有二米多长的金丝楠根雕茶几,摆满茶具,上首一张太师椅,其余官帽椅绕几。墙上也有一横幅,“茶禅一味乾坤大”,出自同一书家手笔。

她出了办公室,经过魏助理办公室门口,李副院长还在和他谈事,不便进去打扰。经过雷军办公室门口,见他正抬头看外面,她点头招呼。

万万没想到,她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早晨她前脚进办公室,警察后脚跟进来,找她作调查笔录。她才知道出事了。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老警察问话,少警察作笔录。她从头到尾如实相告,也不隐瞒好奇心驱使,参观了茶室。至于桌上有无玉雕大象摆件,她不记得了,也许有,也许没有,当时没在意。

询问笔录结束,警察意犹未尽,没有离去的意思。少警察突然冒出一句话:“据我们了解,昨天上午,你是唯一进程院长办公室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盯着少警察,空气仿佛凝固了。

“没别的意思,”少警察说,“我只是提醒你。”

老警察慢条斯理地说:“姚老师,请你再好生回忆一下。你进程院长办公室,还干过什么,有没有忘记了的,或者说漏了的。回忆起什么告诉我们,好不好?”

“你们,怀疑我不诚实,隐瞒了什么?”她目光转向老警察,气得手脚颤抖。

老警察未置可否,目光利如尖刀。二人目光撞在一起,激起电光火石。

她毕生构筑的尊严长堤、骄傲堡垒瞬间崩溃,往后便倒。

 

第二天,姚芷妤从急诊室转到普通病房。中度脑震荡,不算严重。后脑勺磕破的外伤,作了缝合包扎处理。医生警告说,高血压、心脏病人,要保持良好心态,意外或过度喜怒哀乐都容易出问题。

昨晚,老伴坚持要在病房陪她。奔六的人了,经不住熬夜,黑眼圈大熊猫似的。清早,儿子和儿媳送来早餐,绿豆稀饭、咸菜肉包子、煮鸡蛋。老伴教毕业班,临近高考了,忙得一塌糊涂。儿子和儿媳都是公务员,早出晚归。她不让他们耽误太久,催他们去上班。她说有护工照料,大可放心。程知前为她请了最好的护工,一位中年妇女,做事干净利索。

他们走后不久,程知前来了,在魏助理和雷军的陪同下。护工接过魏助理手里的大花篮,放在床头柜上,花香冲淡了病房里的药水气味。

她没想到程知前百忙之中还抽身来看望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制止住她,让她躺着说话。

“我没偷东西,对天发誓。君子固穷。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不敢说自己有君子之风、志士之气,但一辈子为人师表,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

“姚老师,你消消气,没人肯定是你偷的。”他在雷军挪过来的木椅上坐下,“警察破案,调查对象不止你一人,李副院长、魏助理、雷军等人,不也叫去作了调查笔录么。”

“当天出入院长办公楼的,警察都叫去作了调查笔录。”魏助理说。

“我去你办公室,是魏助理安排的。对不对,魏助理?当时李副院长找魏助理谈事,他一时抽不开身,就让我把暑假培训计划安排放到你办公桌上去……”

“先别谈这个。”他说,“你有高血压、心脏病,激动血压就升高,心动也过速。保持心平气和最重要。”

“我成了头号嫌疑犯,如何能够心平气和……”

“唉,这事闹得鸡犬不宁,都怪我,没有坚决阻止李副院长报案。不就是一尊玉雕大象摆件么,丢了就丢了呗,有啥大不了的,顶多值一二万块钱。不过,倒是有一定的纪念价值,是那年应邀去缅甸仰光经济技术大学访问,东道主赠送的礼物。正因为如此,李副院长才坚持报案,说不弄个水落石出,揪出可恶的小偷,谁都别想清白做人。”

“警察说,我是唯一进院长办公室的人……警察还说……”

“别计较警察怎么说了,”他说,“我叫魏助理联系派出所,撤销案件,不再继续追查了。这事办了么,小魏?”

“已经通知派出所了。”魏助理说。

“好啦,这事就此打住。姚老师,你放宽心,不会再有人打扰你清静了。”

“一生清誉就此毁了,我怎能清静得下来……”

“就当啥事也没发生。”

“可是,这件事实实在在发生了啊……”

覆水难收,他心里说,看她那张用心保养得看似不错的脸,终究掩饰不了松弛的皮肤、下坠的眼袋、细密的鱼尾纹、参差的白发……世上只有时间最公平,按上帝旨意改变着一切,对谁都不同情和宽恕。

“以后我哪有老脸见人……”她嘤泣起来,瘦削的肩头耸动。

哭吧哭吧哭吧……他也有想哭的强烈欲望。哭是唯一无法被剥夺的权利。泪水也是水,也能够化作强大力量。

 

一个礼拜前,姚芷妤到西南星辰职业技术学院报到,就任教务部部长一职。

她压根没想过去程知前手下工作,是他主动伸出橄榄枝。因为慢性喉炎,她有五年没上讲台了,调到教育局从事行政工作。去年,组织部一刀切,年上五十的副科级干部退居二线,从此她无须踩着钟点早九晚五,隔三差五才去单位露个脸,涮一涮存在感。她的工作重心从单位转向家庭,买菜、做饭、洒扫庭除,偶尔约朋友喝茶、逛街、出游。她戏称是组织关怀,提前预习退休生活。不少退居二线的人闲不住,找兼职工作,还额外增加收入。

她的兼职工作来得意外,是程知前照顾她。她心怀感激,尊称他董事长、院长,他不让她这么称呼,随其他人称呼他程老师,他也不让,要她直呼其名,或小程、知前均可,说这样亲近,也符合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她觉得不妥,今非昔比,他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体面人了。

“我是你的学生啊,”他说,“豆芽菜长上天,也还是豆芽菜。”

她一直都在努力回忆,脑海中打捞对这位学生的记忆,很遗憾,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很愧疚,心里也不踏实。

那天午后,屋里热似架在火上的蒸笼。她午睡醒来,汗湿了长裙。她舍不得开空调,费电,耗钱,省一分就多一分。儿子结婚后,按揭了一套商住房,老俩口从工资中挤出一部分,帮他们还贷,家庭经济一下子捉襟见肘。

她喝了一口凉茶,摇着扇子驱热。到处都很安静,咋听不到知了叫?往天叫得可欢呢,扯着破嗓子嚷,热啊热啊热热热热……有时候,知了就在伸到窗口的树枝上叫,聒噪得午觉也睡不好,她不得不费劲把它们赶走。

手机响了,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她讨厌陌生电话,多半没好事,骗子多如牛毛。她一般不接,果断掐断。这个陌生电话很固执,她掐断一次又一次,停了十多秒钟后,第三次响起来。她无奈接听,酝酿着怎么骂骗子一通解恨。

“请问,你是姚芷妤老师吗?”

“是的。你是谁?”

“姚老师,终于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学生……”

“我的……学生?”

“对,你的学生。程知前,不知姚老师记不记得?”

“程知前……”她在记忆中索检,茫然无果。

“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姚老师弟子何止三千,桃李遍天下,大有作为的贤人也数不胜数。我这样的无名小子,老师记不得很正常。”

他给自己搭个台阶下,说的也是实情。这样的情形她不止一次遇到,学生都很理解,不减对老师的热情和爱戴。

“烟霞镇中学,初中八七级,姚老师应该记得吧?”

她当然记得,那个消磨她二年青春的地方。大巴山深处,四面环山,一条碎石公路,离场镇二里,离县城六十多里。教室、师生宿舍一色灰砖青瓦平房,下雨常漏水。还有一栋石头房,是师生厨房。厨房后有一口圈井,井水冬暖夏凉,全校师生用水,也不见水位线下降。操场杂草丛生,雨后被践踏成烂泥,铺了二炭渣的跑道稍好。学校设初中部、高中部,学生来自全镇八个乡。所有艰苦她都能克服,没法洗澡却难以忍受。每到周末,她在煤油炉上烧一锅热水,紧闭门窗,将身体擦一遍,就算是洗澡……

“你到我们学校工作时,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就好像是我们的大姐姐……”

“是啊,黄毛丫头,啥都不懂……”

“你是我们学校分配来的第一位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那么艰苦的环境,那么恶劣的条件,真是委屈你了。”

“谈不上委屈不委屈。那时人年轻,心高气傲,一般的苦都能吃得消。”

“你喜欢穿紧绷绷的劳动布长裤,显得特别利索,也特别精神。后来,听你说,我们才知道那叫牛仔裤。早操时间,你陪我们跑步,脑后马尾辫甩来甩去,好看极了。女同学纷纷效仿,解开麻花辫扎马尾辫。课间休息,你同我们打乒乓球。说实话,你的球技不咋样。你教初一年级三个班的语文,还兼任我们一班的班主任……”

“对,教语文,当班主任。我教了你们二年,就调走了。”

“是啊,只教了二年,很遗憾。”

“当年的同学,你们相互都有联系吗?”

“有,不多。你记得捣蛋鬼郭庄吗?他最初在县城夜总会当保安,黑白两道通吃,如今可发了,在重庆开保安公司。

她记起来了,郭个头高,块头大,坐最后一排,读书没劲,捣蛋最来劲。给别人背上贴纸条,往女生书桌里放螃蟹,自习课抽烟……告他状的同学最多。

“班长王富强,你肯定记得。学习成绩一般,组织能力特强。毕业后回乡务农,从村干部干起,干到县人大副主任,同学中官当得最大。梁红梅,文娱委员,爱唱爱跳,记得她吧?进了县文工团,乡镇巡回演出,都能见到她的身影。陈显波,语文课代表,作文经常当我们的范文,师校毕业后当教师,书教得不错,还把女学生肚子教大了,判了十二年……”

他说了一个又一个学生,像拿着一张年代久远、影像模糊的旧照片,让她辨认,有的她能认出来,有的似是而非,有的印象全无。这位程知前同学,就属于后者,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你呢?说说你自己,现在好么?”

“还行吧。”

“在哪里高就?干啥工作?”

“学生不才,辗转大半个中国,蹉跎许多光阴,眼下从事民办教育。”

他加了她的微信,随即传给她一些资料。她看后大吃一惊。突然现身的这位学生,不仅是知名企业家,还拥有多个专家头衔,公司旗下的西南星辰职业技术学院,是一所民办大学,开设建筑工程、现代设计、电子商务、汽车维修、航空服务、铁路服务等十多个专业,校园占地三万多平米。十多张他出席各种会议、活动的图片,内容无不高大上。她审视图片中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从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熟悉的影子。

我怎么把这位学生忘得一干二净呢?她心头不解。

 

过了二天,程知前又来看望姚芷妤,提着水果,没人陪同。

“姚老师,感觉如何?”他问,把水果交给护工。

“好多了。”她说,“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他拉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只要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护工过来,倒了一杯水,扶她起来服药。

“把姚老师护理好了,我奖励你。”他对护工说。

“先生请放心,我可是金牌护工。”护工微笑着回答。

她喝了一口水说:“我刚才看微信,一位赴云南的旅游者,专程去了一趟杀人魔王马加爵老家走访,道出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见闻和感受。”

“可怜的孩子!”他说,“穷人没有尊严,注定会遭遇各种社会不公。”

“世上那么多穷人,都能忍辱负重地苟活,他为啥丧心病狂,非要采取毁灭行动,踏上一条不归路呢?”

“积怨成山,仇恨像火山一样,迟早会暴发。”他顿了顿,又说,“孔子说,上士杀人使舌端,中士杀人用笔端,下士杀人举石盘。反抗雪恨,暴力不是唯一方式,也不是最佳方式。”

她服了药,倚靠着床头而坐。

“我的一位朋友,遭遇比马加爵还糟糕……你可有兴趣,听他的故事?”

她点点头。

“他是我的好伙伴,和我形影不离,亲如兄弟。哦,他叫小志,志气的志。小志出生在山里穷苦人家,四岁就开始放牛、割草、挑水拿柴,饱受生活的艰辛与磨难。少年的他,发奋读书,立志考大学,改写自己的命运。别人三顿白米饭,他蒸红苕醮豆瓣酱。别人四季衣裳更换,他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蓝布衣裳。下了课,同学们出去疯玩,他在教室安静地看书。贫穷让他自卑,处处挨白眼、受欺负。穷人没有朋友,别人瞧不起他,他也懒得和人交往。久而久之,他成了不大合群的另类……”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落落寡欢的孤独少年,好似林中落单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地竖起耳朵。她教过的学生中,不乏这样的人,敏感、乖戾、固执,难以沟通,遇事容易走极端。马加爵大概也属于这类人吧。

“我相信,凭他的勤奋努力,完全能够考上大学。然而,命运不由自主,总会偏离设计轨道。一场无妄之灾降落他头上,给了他致命一击。虽然他最终挺过来了,却有一种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感觉,罩在心头的阴影永远无法抹去。那阴影像潜伏下来的怪病,不时发作折磨他。”

高血压、心脏病不就常和我过不去么,她想。早晨起床后,第一要事就是服降压药,镇住血压。心脏病喜怒哀乐都可能引发,所以,速效救心丸不离身。

“那件事发生在他读初二那年。那天,胡同学报告班主任,他的派克钢笔丢了,那是他城里当高官的舅舅,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支派克钢笔价值不菲,关键是当时有钱也难买到。同学们议论纷纷,猜疑种种。有人给班主任打小报告,说昨晚下晚自习,小志最后离开教室,十有八九是他偷的。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软硬兼施,许诺只要他交出派克钢笔,为他保密,就当这事没发生。我不是小偷!我没偷派克钢笔!小志指天戳地,诅咒发誓,激烈抗辩。在班主任的默许下,胡同学带人对他的书桌、床铺和那口木箱,进行了大搜查。搜吧,你们搜吧!他没有阻拦他们,心想,搜查不到派克钢笔,你们就该跟我赔礼、道歉,还我清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荒唐事还在后面呢。班主任竟然搞民主选小偷,全班同学无记名投票,觉得谁是小偷,就在纸条上写谁的名字……”

“咋能这样做呢!”她叫起来。

“多年来,小志也一直这样无声地追问,老师,你咋能这样做呢!没人反对这种做法,老师总是正确的。一些人认为他是小偷,另一些人并不认可他是小偷,觉得他好欺负,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选举结果无悬念。那一夜,他蒙在被窝里哭到天亮。他恨欺负他的同学,更恨胡作非为的班主任。他有过许多绝望念头,比如纵身一跃沉入那口圈井,一根绳子在教室悬梁自尽,刀子割腕用鲜血洗脱污名……也有过许多报复班主任的想法,比如给她宿舍门糊大便,往她水杯投老鼠药,抱着她从操场边滚岩……可是,他生性怯懦,不可能有任何英勇壮举。那场荒唐闹剧,最终不了了之。然而,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他觉得自己成了《水浒传》里的贼配军,额头烙着小偷二字,无论到哪里,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别人眼神稍有异样,心里就不安;看到一旁有人议论,总认为在谈论自己;最怕别人说东西不在了,他会第一时间赶紧声明,我没有拿。甚至还理直气壮地说,不信你搜。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大学梦碎……”

“小志……小志……”她口里念叨,有如呻吟,表情阴睛不定。

他凝视着她,脸上肌肉颤抖。

“小志就是你?”

她眼神黯淡下来,心室一扇尘封的门騞然洞开,记忆乘着眩目的亮光纷至沓来。她遥望见山如淡墨,瓦瓴影影绰绰,崎岖山路上,蓝衫少年孑然行来,明眸秋水,幽怨似阴云在水上飘荡……

他看着她垂下头,手脚痉挛,白沫咕噜咕噜冒出口角,身体歪向一边,慢慢滑下去。

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憋得太久,把心也给掏空了。

 

姚芷妤听到知了叫,在窗外栾树上。往日知了不少,楼下树林里你唱我和,此起彼伏。今天怎么只有一只叫?其它都去哪儿了?她小时候逮过知了,那小家伙不起眼,贴在树身高处,颜色和树身近似,很难被发觉,遁着叫声才能找到。知了个头虽小,叫声却特别响亮,传播很远。小小知了,哪来那么大的力量?

护工过来,将一只削了皮的苹果递给她。

她没有食欲,轻轻摇了摇头。

“那位程老师,是你的学生?”护工从纸盒抽出二张纸,铺在床头柜上,放下苹果。

她嗯了一声,感觉浑身乏力。

“你的学生对你真好。”护工啧啧称赞,“安排你住高干病房,真不容易。没有特殊关系,钱再多也办不到。空调、电视、洗手间,你享受的是高干待遇。每天的房费开销,比我工资还高。姚老师,你教了个好学生……”

护工的说话声,她听似很遥远。

“我陪程老师去找了医院院长,他要求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用最好的药物,还说不要顾虑花钱,花多少钱他都不在乎……”

“他是故意折磨我!”她大叫起来。

护工吓了一跳,愣怔在那里,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他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护工回过神来,从纸盒抽出几张纸递给她,她没有接。护工犹豫了一下,试着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她也没有拒绝。此刻,她那么伤心、委屈和无助,护工心里跟着难受起来。这之前,她羡慕她,甚至嫉妒她。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她享小姐福,自己受丫环累,命运大相径庭呢?现在,她无法不同情她、可怜她,不知她遭了啥孽,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

护工小心翼翼,尽量减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说。她用心护理她吃饭、喝水、服药、上洗手间,减轻她身体的痛楚,却无法安抚她心灵的伤痛。

午睡醒来,她看似精神了许多。她叫来护工,让她去帮她办理出院手续。

“我要回家。”她说,“我不能再在医院住下去了。”

“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呢,”护工惊讶道,“医生也没有说你可以出院……”

她摆摆手,不容护工多说,让她去帮她办理。

她将亲友们送的水果、点心,全让护工打包拿走,额外给了她五百元钱。护工年过半百,比她小几岁,头上白发明显比她多。这把年纪的女人,来医院服侍病人吃喝拉撒睡,可见生活不容易。闲谈中她得知,护工两口子原是国营企业职工,曾经也风光。很不幸,老公被机器扎断了一只手。企业破产后,职工各谋生路。老公街边摆小摊,城管轰来撵去。她到医院当护工,被人呼来使去。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无法不干,还不能停歇,女儿读大一,正是花钱的时候。

“姚老师,你是好人。”护工说,“好人自有好报。”

她眼角泛起一丝苦笑。

 

姚芷妤最后一次来西南星辰职业技术学院。

她来办公室拿她的用品。其实也没什么可拿的,一只水杯、一条毛巾,还有些啥她记不起了,都不重要,也不值钱,可要可不要。但她要来,必须来,在校园里走一遭。

早晨起床后,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吞下一粒降压药。想了想,她又吞下一粒。得把血压镇住,不能上蹿下跳捣蛋。出门前,她查看了手提包,降压药在,速效救心丸也在,才放心出门。

她今天特地化了淡妆,掩盖脸上的焦黄与瘦损,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也比素容好看许多。她穿上那件酒红色刺绣旗袍,头发盘在脑后,露出白皙、颀长的脖子。她只在儿子婚礼上穿过这件旗袍。她还戴了那只翡翠手镯,也只在儿子婚礼上戴过,感觉手腕沉,有些不习惯。总之,她穿着打扮得华贵高雅,不像上班簇,像是去参加盛大派对或重要聚会。

洒满阳光的校园,她以为会遇到怪异的目光,背后有人指点议论。然而,一切如常,她怎么也看不出有啥异样。人们步履匆匆,没人关注她的穿戴打扮,在乎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干什么。她大为失望,如演员登场,发现台下没有看客。此刻,她渴望有人看她,有人说她,哪怕说的是坏话。

她来这里上班仅一个礼拜,认识她的人不多。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才勉强释然。

符坤进来,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姚老师,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她淡淡一笑。

“一定有什么喜事吧?”

她不置可否。

他将一个蓝色文件夹放到她办公桌上,告诉她,暑假培训工作计划安排程老师已经签字批了。

“不用送我,你拿走吧。”她说。

“什么意思?”他望着她,等她解释。

“我不干了。”她说。

他犹犹豫豫地拿起文件夹,看见办公桌上那份打印的辞职报告。

窗外有知了叫。往日没在意,忙手头的工作,她这才注意到。整个夏天都有知了叫,无处不在。据说,知了出生后,匿伏地下多年,经过数次蜕变,才化羽而出,居高而歌。知了为啥叫?知了,知了,它究竟知道啥?

她又来到院长办公楼,手里拿着辞职报告。她步履从容、优雅。过安检门时,红处线闪了闪,发出怪叫,吓了她一跳。她记得前二次过安检门时没叫,怎么这次叫呢?她心跳不寻常,怦怦有声。保安表情严肃得近乎呆板,看她的目光像手电筒照,照例询问登记后,才放行。

雷军从办公室出来,问她找谁,语气客气多了。小伙子高大帅气,她却不喜欢,不是不喜欢他本人,而是觉得他守在这里,就像蹲在主人家门前的一条狗。

“程知前。”她冷冷地说。

雷军怔了怔,还是继续追问:“有预约吗?”

“预约了。”她说,脚不停步。

她敲响程知前办公室的门,室内响起请进的川东口音。她推开门,看见他身陷老板椅里,伏在桌上写什么,没有抬头。他的板寸头很大,方脸很大,鼻梁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好似一根半透明的胡萝卜。

那一刻,她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尊玉雕大象摆件赫然摆放在桌上,与他的胡萝卜鼻子相距尺许。她血上蹿,心狂跳,身体摇晃起来。她下意识赶紧伸手,掏包里的小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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